1990年4月18日,武汉扬帆制衣厂
凌晨三点,制衣车间的缝纫机还在嗡嗡作响。
我站在流水线尽头,指尖摩挲着一件刚下线的t恤——纯棉面料上印着憨态可掬的熊猫“盼盼”,右爪举着金牌,左爪攥着亚运火炬,下方是一行烫金大字:“北京亚运,中国雄起!”
“小谢老板,这图案真能行?”厂长老陈凑过来,汗湿的工装黏在后背,指缝里还夹着半截飞马烟,“亚组委还没公布吉祥物,咱这就量产……”
我没回答,抬手将t恤抖开,对着顶灯细看。
——上辈子,亚运会吉祥物“盼盼”要到5月才正式亮相,但设计稿早在去年就定稿了。而此刻,我手里这件t恤的图案,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二十万件,七天交货。”我甩下一沓设计稿,最上面那张盖着北京某印刷厂的公章——伪造的,但足够唬人,“用最好的涂料,洗十次不掉色。”
老陈喉结滚动,烟头烫到手指才猛地回神:“可、可亚组委的订单……”
“订单今晚就到。”
我转身推开车间铁门,夜风裹挟着长江的湿气扑面而来。远处,一辆挂着公安牌照的边三轮摩托正碾过坑洼的厂区路面,车灯刺破黑暗,像把出鞘的刀。
——周明远来了。
摩托车在仓库前甩尾停下,周明远没戴警帽,制服领口敞着,露出里面泛黄的汗衫。他手里捏着个牛皮纸档案袋,袋口露出的红头文件一角在月光下格外扎眼。
“谢一扬,你他妈疯了?”他一把将我拽到墙角,档案袋拍在我胸口,发出闷响,“敢伪造亚组委公章?!”
我慢条斯理地拆开档案袋——里面是二十张空白订货单,每张都印着“第十一届亚运会组委会”的抬头,唯独缺了公章和签字栏。
“周哥,这纸是市局后勤科的吧?”我捻了捻纸张边缘的防伪水印,“去年严打时收缴的赃物,本该销毁的……”
周明远的瞳孔骤然收缩。
上个月,他帮我从海关捞那批walkman时,我顺手记下了他办公室保险柜的密码。而此刻,他显然意识到那些“空白赃物”去了哪儿。
“二十万件文化衫,净利润六十万。”我凑近他耳边,声音压得极低,“你三成。”
夜风突然静止。
周明远的呼吸粗重起来,制服肩章上的银星微微发颤。1990年,一个派出所长月工资才97块,十八万足够他干十辈子。
“亚组委采购办主任是我警校同学。”他突然开口,嗓音沙哑得像生锈的齿轮,“但样品要先送北京审核……”
我笑了,转身从仓库拖出个纸箱——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五十件样品,每件领标都缝着“支持亚运,国企奉献”的布标。
“武汉国棉三厂的库存货,改制前清仓的。”我踢了踢纸箱,灰尘在月光下飞舞,“国营厂的标,比真金还真。”
三天后,东湖宾馆的包厢里烟雾缭绕。
圆桌对面坐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人,袖口露出半截上海牌手表——表盘日历停在4月15日,和亚组委内部会议召开的日子吻合。
“小谢同志年轻有为啊。”特派员抿了口白云边,筷尖在武昌鱼上徘徊,“国棉三厂这批库存,质量比首钢的还好……”
我端起酒壶给他斟满,袖口滑落时露出腕间的劳力士金表——假货,但在90年代初的官场,这就是通行证。
“领导,我们还有十五万件库存。”我夹了块鱼腹肉放进他碟子,鱼刺早已剔净,“亚运火炬传递经过武汉时,志愿者可以统一着装。”
周明远适时插话:“市局能协调五千警力维持秩序。”
特派员的筷子顿住了。
上辈子,亚运火炬传递在武汉引发万人空巷,但混乱中踩死三个学生——这事后来被压下了,但时任安保总指挥的副市长因此断送仕途。
而现在,我递给特派员的不仅是政绩,更是救命稻草。
“二十万件,单价八块五。”他突然放下筷子,从公文包抽出合同,“但发票要开成十二块——差额走外事经费。”
我瞥了眼合同上的数字,心脏猛跳。
——八块五的报价,我的成本才五块二!
签完合同当晚,汉正街“扬声音像”总店的后院灯火通明。
张铁柱带人清点着刚从广州运来的涂料,桶身上“日本进口”的标签还泛着油墨香——其实是东莞小厂的山寨货,但胜在便宜。
“小谢老板,赵三爷的人盯上咱了。”王猛踹开院门,中山装下摆沾着新鲜血渍,“刚砸了江汉路的摊子,说要断你财路!”
我眯眼看向墙上的挂历——4月25日,亚组委首批定金到账的日子,也是前世赵三爷走私案发的日期。
“周明远到哪儿了?”
“带着缉私队抄了三爷的码头!”张铁柱咧嘴一笑,缺了半截的小指在灯光下格外狰狞,“搜出两百箱walkman,全是海关登记过的赃物!”
我摸出兜里的对讲机,按下通话键:“李科长,那艘巴拿马籍货轮可以扣了。”
电流杂音中,李为民的声音混着江风传来:“已经办妥,船底夹层有惊喜。”
——当然是惊喜。
上辈子,赵三爷靠这艘船走私苏联坦克图纸,而此刻,那些图纸正锁在我保险柜里。
五月三日,北京官宣亚运吉祥物“盼盼”的当天,武汉街头炸开了锅。
中山大道上,五千名学生穿着清一色的盼盼t恤,举着火炬模型游行。央视记者镜头扫过时,领口“国棉三厂”的布标格外醒目。
周明远穿着便装站在我旁边,手里捏着刚汇款的存折——十八万,一分不少。
“谢一扬,你早知道吉祥物是熊猫?”他盯着游行队伍,眼神复杂。
我没回答,只是从怀里抽出张新图纸——那是深圳证券交易所的设计草图,落款日期是1990年12月1日。
“下一个风口,周哥要不要入伙?”
远处,长江大桥上的火车轰鸣而过,像一声时代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