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掉电话之后，姚警官就收到了对方发来的地图照片。
其中两个河流弯点被打上了大大的红圈。
“王准，你说李珂和那个孩子，会不会原本就是云汇或临浦的人？”
“有可能。”王准轻点刹车，车速放缓，车身慢慢贴近公墓门口的斜坡。
姚警官的目光落在前方越来越近的大门上，随手解开安全带，下车之前他又问了一句：“那她们跟陈九亚到底有什么瓜葛？真就是情侣？”
“不知道，查呗。”
王准手搭方向盘，目光掠过公墓铁门，“总之，市区内能查的都先查了，然后再去你说的那两个小镇。”
他没有要下车的意思，只是冲着姚警官偏了偏头。
看着对方进入园区，王准点燃了一支烟。
机器人没办法抽烟，他只是将烟夹在手指处燃烧，权当解闷计时。
十分钟后，姚警官带着一堆资料返回。
“陈九亚在说谎！”
他一上车就将安全带猛地甩到身后，一沓盖着红章的纸拍进王准怀里。
“你看看——”
姚警官喘了口气，指着最上面的收据。
“墓园登记、缴费收据、续租合同，全是陈九亚一个人的签名。”
“李珂那座坟，从立碑到现在，一直是他在打理，他根本不是什么‘替人续租’！”
王准的手指蓦地一僵，金属瞳孔瞬间收缩成针尖，像突然断电的屏幕闪过一瞬雪花——
下一秒，所有微表情被强制压回。
“所以，他在骗我？”
姚警官没接话，仰头将剩下的小半杯豆浆一口闷，空杯捏得咔吧响。
“他为什么要骗我呢？”让王准起疑的并非欺骗本身。
作为机器人，判断对方是否撒谎很简单——
扫描心率波形、捕捉语音微压、测量瞳孔径值等等等等。
这几天的接触下来，王准愣是没抓到陈九亚有任何说谎的迹象。
针对于他的各种数据和指标都精准落在‘诚实人类’的基准框里。
并且，陈九亚直到临死之前，他都只是反复嗫嚅着“我没骗你们”，还将自己的手机丢给了姚警官，一副‘要留清白在人间’的模样。
难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话在他身上无效？
还真是奇了怪了！！！
“事实摆在面前，骗了就是骗了。”姚警官将资料从王准怀里抽走，顺手丢到后排，“瞎琢磨也没用，去交警大队吧。”
王准将疑惑暂时压住，挂档，踩油门。
赶到交警大队后，流程就慢了下来。
王准将车停在院角的梧桐树下，他窝在座椅里，数着分针转圈。
一个半钟头过去，姚警官才从那栋玻璃幕墙的大楼里走出来，手里只拿着李珂的那张遗照。
“没查到？”
“嗯，没有。”姚警官将遗照重新塞进文件袋，声音低了一度，“交通事故这边，根本没有叫李珂的遇难者。”
他抬眼看向王准，“照片对比也过了一遍，系统里没找到这张脸。”
“最后我直接把范围拉到最大——”
“近二十年所有交通事故里登记的母子遇难案例，一对都没对上。”
姚警官肩膀一塌，语气里满是挫败。
“我推断的方向错了，她们跟交通事故根本沾不上边！”
“透过车窗才能看见她们，可能就只是一种……”
他顿了顿，像在找合适的词，“一种……”
最终他摆摆手，苦笑道：“算了，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
“巧合，对吧？”王准替他把那半截话填上。
“对！就是巧合。”姚警官呼出一口浊气，“说实话，我现在都开始觉得李慧的导师说得没错——”
“李珂跟那孩子，根本就是虚构出来的。”
“那你怎么解释黑沙？”
“解释个屁！”姚警官猛地挥手，“鬼就是鬼，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需要理由吗？”
“她杀那个女员工有理由？杀桂婆有理由？杀你那个外国机器人朋友有理由？”
“难道这几个人都得罪过她？”
“不可能对吧！！！”
“所以，那个小孩在床上踩脚印也好，拉屎撒尿也罢，我们不需要给他硬编出来一个合理的解释！！！”姚警官越说越激动，额头青筋直跳，将连日来的憋闷一股脑吼了出来。
情绪失控，怪不得他。
短短三天时间内，姚警官见识到了有生命的黑伞、有自主思维能力的机器人，还有只在怪谈里出现的真正的鬼。
三十年建立起来的唯物世界观，被接连三记重锤砸得粉碎——
于是，在这一刻的挫败里，彻底爆发。
安慰倒是没必要安慰，这个只能靠自己消化。
王准从储物盒里摸出半包香烟，连同打火机一起递了过去：“休息会吧，抽完烟了再出发。”
姚警官没应声，只把烟点上，深吸一口，随即降下车窗，任烟雾被外头的风卷走。
他目光落在来来往往的行人身上，沉默不语。
烟抽到只剩半指长的时候，姚警官突然把烟头捏在指间，转头问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王准，你上小学的时候写过日记没有？”
“当然写过。”王准将车窗摇下一道缝，让烟飘出去，“怎么了？”
“我上小学那会儿，老师逼着我们每天写两百字日记。”
“我绞尽脑汁，把从早到晚看到的、听到的全写进去——”
“什么蚂蚁搬家、什么校门口卖糖人的吆喝、还有我爸夜班回来开门的声音，一条不落。结果交上去后，次次挨批。”
“老师说我写的东西全是流水账，全是垃圾，没有一丁点儿意义。”
“那时候我还小，觉得老师说得都对，后来我就学会了编意义——”
“扶老奶奶过马路、捡钱包交公、帮同学讲题……”
“当然，这些事我都没做过，但老师就是给了红勾。”
“你说好笑不好笑？”
将快要烧到过滤嘴的烟头弹飞，姚警官升起车窗。
“长大后我才明白，好多事、好多日子，本来就没有意义。”
“单纯地健康地活着，就已经够了！”
“我不可能每天都悟出一条大道理，也不可能天天像临终的老人那样伤春悲秋。”
“你想说什么……”王准见对方的神色缓了不少，顺势反问：“证明我们调查鬼这件事没有意义吗？”
姚警官摇头，他咧着嘴，将烟盒与打火机一同扔进了储物盒。
“不，我想说的是——”
“去他妈的日记！！！”
侧头与王准对视，姚警官哈哈一笑，嗓门吊得老高：
“走吧，别浪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