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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沉舟总爱在南笙琴匣暗格塞润喉糖。那玄色唐装的广袖扫过琴弦时,会带起一阵沉水香的风,掠过她缠着医用胶布的手指。

“逾哥说冰弦伤气。”他的翡翠扳指叩在杉木琴面上,惊醒了沉睡的蝇头小楷,“让你每日含两粒,莫学刘老师当年咳血抚《幽兰》。”

南笙在暗格里摸到枇杷糖。锡纸剥开的脆响惊动了浮尘,陈皮香气混着儿童班散落的奶糖味,在檀香与松烟交织的空气里,织成一张柔软的网。

她含着糖,舌尖抵着糖块棱角,甜味裹着微苦在口腔漫开——就像永远不能言明的澹园初见。

昨夜那位地产商将鎏金名片掷入琴匣,卡在《梅花三弄》的“暗香”段落间。“南小姐的吟猱技法值这个数。”那人尾戒扫过南笙刚补漆的十三徽。

荣沉舟的青瓷盏“铛”地扣住金卡,震得琴匣内《营造法式》的书页簌簌作响。南笙看见他腕间的沉香手串随着动作轻晃,十八颗珠子像十八个泛音点在弦上。

“我们琴庐的规矩,只收现钞。”荣沉舟的声音比平时低半度,像弹《忆故人》时突然沉下去的散音。南笙知道,这是他动怒的前兆。

视频通话提示音响起时,南笙正用麂皮擦拭琴身。

镜头里,母亲将老杉木边角料码成十二徽形状,本该斫琴的百年木料被刨成细条,裹着褪色的冰弦余料。

“这是给琴庐做的徽位标记带。”母亲虎口的青紫淤痕在屏幕里泛着铅灰,那是用筷子压弦模留下的淤痕,“儿童班练琴时缠在琴面,免得刮花漆灰。”

一年前这双手在九霄环佩琴上点泛音,指甲盖都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如今正颤抖着给杉木桩钻孔,碎屑落进装抗凝药的空铝箔板里。

“荣老板说这些当儿童班奖品……”母亲突然咳嗽,手帕角露出半截当票编号,是南笙偷偷典当的翡翠发簪收据。

那是外婆留下的嫁妆,簪头雕着缠枝莲纹,母亲总说那莲花像极了她第一次登台时弹的《出水莲》。

“比市面买的雅致……”母亲的话没说完就变成了压抑的咳声。

南笙的指甲掐进掌心。那些冰弦本该随祖传琴匣蒙尘,此刻却被母亲纺成风铃,在五十万支票筑起的避风港里,替她守着摇摇欲坠的自尊。

她想起小时候母亲教她认工尺谱,说每个音符都像屋檐下的风铃,风过时叮咚作响,便是天地的呼吸。如今这些风铃挂在出租屋漏风的窗前,发出的却是生存的叹息。

听松琴庐VIp室的香炉洇开沉香,与轩尼诗的酒气在空气中交织成粘稠的网。南笙跪坐在云锦蒲团上,月白真丝长衫下摆洇着地铁口的雨渍,在地毯晕成一片青灰云纹。

贵妇的钻石腕表再次擦过冰弦:“南小姐这身布衣倒衬得琴都寒酸了。”贵妇的鸵鸟皮手包压在《幽兰》琴谱上,香奈儿五号混着轩尼诗xo的酒气漫过断纹。南笙垂眸看着十三徽处的裂痕,那里本该留着虞山派宗师朱砂点校的印记,此刻却浸着酒渍。

荣沉舟的乌木烟杆突然叩响博古架:“李太太这表链倒是稀罕。”他玄色唐装的云纹扫过琴匣暗格,“听说上月在苏富比拍了三百万?”翡翠扳指折射的冷光里,贵妇讪讪收回手腕。

珠宝商的高脚杯沿沾着口红印:“南小姐的《流水》倒是清冽,明晚私宴……”他尾戒上的鸽血红擦过冰弦,惊起细微的泛音,“一小时八千,车接车送。”

鎏金包厢的宫灯将冰弦染成血色,南笙跪坐在黄花梨琴桌前。

主位的沉香手串在八仙桌边沿叩出闷响:“南小姐这指甲……”穿云锦马褂的男人突然捏住她缠着医用胶布的手指,“该泡杏仁油温养。”呼吸间雪茄的焦甜味扑在她耳侧,“荣某收藏的明代斫琴秘法里,记载着古法养甲的方子……”

南笙抽回手的幅度恰好让白玉平安扣滑出衣领:“让荣总见笑,虞山派讲究‘甲不过弦’。”她将开裂的指甲藏进袖口暗袋,那里缝着陈逾明送的润喉糖——德国进口的鎏金糖纸,在宫灯下晃成虚幻的盾。

助理端来的青花酒盏盛着琥珀色液体,盏底沉着半融的冰球。“李总想听《酒狂》助兴,南小姐该换曲子了。”酒液在推递时晃出涟漪,倒映着天花板上扭曲的鎏金藻井,“若肯添三分酒气,今夜酬金翻五倍。”

南笙的指甲在弦下绷出青白,冰弦勒进胶布的纤维里。她忽然想起上周在儿童班,有个小女孩指着她伤痕累累的手指问:“南老师,弹琴不是该像电视里仙女那样好看吗?”

“南姑娘海量。”

荣总的玛瑙扳指叩在钧窑酒盏沿口,青瓷脆响惊破宴厅暖雾:“到底是南徵羽捧在手心的凤凰。”他指腹碾过南笙落在琴谱上的剪影,“南小姐赏脸弹《酒狂》,总得添点雅趣。”助理掀开红木食盒,十沓万元现钞垒成的金字塔散发着油墨味,“这十万当定金,往后每月再添这个数……”尾音淹没在满座心照不宣的笑声里。

《酒狂》的泼剌指法撕裂空气时,南笙刻意加重了跪指的力道,父亲生前总说这首曲子“狂在骨不在皮”,此刻她却在散音里掺进金属般的颤音。

“好!”满座喝彩声惊飞了琴囊里的《幽兰》残谱。南笙看着血珠坠在蝇头结上,将“进复”指法染成暗红。这方冰弦本该在虞山雅集承托《潇湘水云》的雾霭,此刻却浸着轩尼诗的奢靡酒气,把阮籍的佯狂炼成私宴助兴的胭脂泪。

“接着奏。”珠宝商将百达翡丽搁在琴额,“南姑娘指甲染血的韵致,倒比那些音乐学院的花瓶真切。”

陈逾明递支票那夜的场景突然刺破记忆:他百年灵机械表的秒针跳动声,与此刻包厢的商演倒计时完美重合。德国润喉糖的鎏金糖纸在袖袋里沙沙作响。

“南小姐的商音比拍卖会那床明琴还准。”穿香云纱唐装的男人手搭上琴额,“荣总在西山有处院子,养着群白孔雀……”他指尖划过刻有“虞山清韵”的琴轸,“正缺个会调音的女主人。”

南笙的轮指骤然加快,《酒狂》的拨剌技法震落香炉的烟灰。

她模仿陈逾明评古琴修复时的冷肃语气:“这床琴是虞山派规制,荣总若想改作装饰……”突然发力扯断三弦,“不妨直接送去古玩市场。”冰弦崩裂声惊碎满室酒气。

包厢死寂如古墓。

南笙扯断的冰弦垂落在地,像条被斩首的银蛇,仍在宫灯下反射着森冷的光:“家父教导,琴弦可断,琴道不可曲。”

“好个宁碎不折的虞山风骨!”荣总突然抚掌,笑声震得青花瓷盏嗡嗡作响,“南小姐这脾气,倒比那床明琴更值钱!”他摘下腕间沉香木串掷入食盒,“这十万当定金,请南小姐每月来调一次琴,用你们虞山派的正统技法。”

助理将红木食盒往前推了半寸,钞票油墨味混着木串的甜味,在南笙鼻腔绞成细密的网。

南笙瞥见木串刻着“虞雅轩”编号,正是父亲破产前赠予某位藏家的旧物。

“两成定金,八成按琴况。”她将染血的冰弦缠上木串,血珠顺着丝弦渗进“清韵”二字。

白玉平安扣扫过食盒鎏金锁扣,在宫灯下折射出陈逾明腕表的月相光影。

冲出包厢时,南笙的月白真丝长衫已被冷汗浸透。会所一楼大厅的鎏金水龙头正映出她泛青的唇角,威士忌混着血丝坠入大理石盥洗台,在霓虹灯下蜿蜒成赤珊瑚的纹路。她攥着刻有虞雅轩编号的木串,沉香甜腻裹着血腥气,在喉间搅成滚烫的刺。

手机突然亮起,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映入眼帘:“南小姐的《酒狂》少了个‘猱’指。”附图中镜头精准捕捉到她扯断琴弦瞬间眼中的决绝,背景里半张泛黄的当票正贴在明代琴匣夹层。

月光漏进出租屋的霉斑,在账本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南笙机械地核对着数字:“50万-儿童班1000x18节-VIp室2000x7场-商演8000x5倍-定金2万=还剩元”。

钢笔尖在“”这个数字上反复描画,墨水晕染开来,像一朵逐渐枯萎的花。

南笙数到第四十万八千的缺口时,手机屏幕骤然亮起:“周天九点,半山御府?荣家别业,调明代蕉叶琴。”

晨雾漫过鎏金门牌,南笙在“半山御府?荣家别业”的汉白玉照壁前驻足。

管家引她穿过月洞门,青砖地面倒映着影影绰绰的竹影。南笙将装着鹿角霜的漆盒换到左手,右手按住被山风吹起的雪纺裙摆。

荣远山正站在水榭里喂鱼,香云纱唐装被暮色浸得泛青。

“南小姐来得正好。”他转身时惊起几尾锦鲤,“上月秋拍收了床明代蕉叶琴,总泛着杀伐之音,倒像是要学嵇康摔碎广陵散。”

南笙跪坐在织金蒲团上,指尖触到琴腹“虞山清韵”刻痕时呼吸一滞——这正是父亲修复过的旧物。她轻拨冰弦,泛音在暮色中荡开涟漪:“琴箱内湿度高了0.3%,明代杉木对温湿最是敏感。”

“难怪我总调不准音。”荣远山用银匙搅动杏仁茶,“上月见着套恒温恒湿设备,想着给这些老物件养老……”他忽然推开临水轩窗,惊起池畔梳羽的白孔雀。

南笙看见池中倒影被羽翼撕碎,想起父亲坠楼那日,虞雅轩的玻璃幕墙上也是这样支离破碎的天光。

鹿角霜簌簌落在琴轸间,她借着俯身调雁足的角度,将眼底潮气压回喉间。

“恒温箱养琴是悖论。”她忽然开口,指尖划过琴腹“虞山清韵”的刻痕,“荣先生若真要养琴魂,该把北窗的琉璃换成桑皮纸。”

南笙拨动羽弦试音,泛音惊散池面残雾。池鱼突然跃出水面,衔走了她尾音里的颤意。

荣远山望着她被雾气浸透的鬓角,忽然觉得这满室珍玩,倒不如她袖口磨出的毛边生动。

他上前俯身,唐装前襟的缠枝莲纹扫过她腕骨:“南小姐看这琴轸可要换成青玉的?上月刚得了块老坑料。”

“黄杨木养音,青玉养眼。”她忽然从漆盒取出半片褪色的徽位带,粗麻缠着冰弦余料,“就像荣先生该用这个护弦,比恒温箱多三分人味。”

白孔雀长鸣掠过回廊,十八扇尾翎扫落竹梢露水。

他突然用银匙敲响青花盏,低笑:“明日就差人糊桑皮纸窗。”

白孔雀的长鸣尚未散尽,青花盏的余音已缠上雕梁。管家轻击掌,两个着藏青色简约制服的佣人捧着朱漆食盒鱼贯而入。南笙瞥见最上层的水晶虾饺透着粉莹,荷叶边捏得与她十五岁生辰宴上的一般精巧。

“音准了。”南笙将扳指推回漆盒边缘,“按合同……”

“合同里可没说调完琴不能用茶点。你们虞山派讲究‘弦外之音’,我这俗人就学个‘食补琴韵’。”荣远山用银匙点着盏中荷花酥,“琴人调弦最耗气。南小姐尝尝这雪梨川贝酿,润嗓的。”

南笙的指尖在漆盒扣锁上摩挲。母亲今晨装在包里的杂粮馒头正硌着腰。她望着荷花酥上鎏金小签“虞山秋韵”——这是父亲当年为茶宴特制的点心名。

“荣先生该备龙井配茶点。”她忽然说,袖口磨白的滚边扫过食盒金丝掐纹,“碧螺春的涩要盖过雪梨甜了。”

荣远山抚掌大笑,震得汝窑盏中茶汤漾起涟漪:“难怪那套紫砂壶总沏不出味道。”他示意管家添茶,唐装袖口滑落时露出腕间新换的崖柏珠串,“听说南夫人近日在研究药膳?”

白孔雀尾翎扫过槛窗,十八扇虹光里南笙看见自己的倒影。她忽然捏起半块荷花酥,酥皮裂开的脆响惊醒了梁间栖燕:“家母说药补不如食补。”金丝枣泥馅的甜在舌尖化开时,桑皮纸包裹的棱角硌着掌心,让她想起陈逾明的名片——那张深灰棉浆纸也带着相似的粗粝感,此刻正躺在她帆布包最里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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