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帝将自己关在御书房大半日，直到暮色降临，御书房的大门才重新打开。这一夜御书房灯火通明，各路人马进进出出。皇城戒严，百姓们足不出户，长街上只有带刀的禁军策马奔过。
二皇子府中同样灯火通明，正殿里，谢昀正和他的门客对弈。黑色的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发出脆响，谢昀漫不经心道：“姜笃入宫了？这就对了，他是父皇最锋利的一把刀，接下来就看他往哪个方向走了。”
门客捏着白子看着棋盘，原本紧锁的眉头在听见谢昀的话后舒展开来：“无论姜校尉往哪个方向走，对殿下都是有利的不是吗？”
“殿下先前命人截了端王传往长安的信件，无论折损在云中城的是三殿下还是端王爷，对于您都是百利无一害的。”
谢昀唇角微扬，脸上带着难掩的得意之色，可是说出来的话还是异常谦虚：“在父皇没退位，我没拿到诏书之前，一切皆可变啊。”
“啊。”门客发出了短促的遗憾声，“输了，下官输了。”
棋盘上黑子已经呈现出必胜的架势，任凭白子如何突围也无济于事了。门客佩服地对着谢昀拱拱手：“殿下棋艺高超，下官自愧不如！”
谢昀低头捡起白子，轻笑道：“不来了，估摸着再过一阵，宫里要来人了。老三死在了并州，总得带他回来。”
玉石做成的棋子落在了棋盒中发出了悦耳的声响，谢昀起身微微调整了一下表情。对面的门客亲眼看着他脸上的喜色褪去，满脸充斥着化不开的悲伤：“我与他从小一起长大，总要走一趟的。”
门客叹为观止：“妙啊！”
二殿下若是能去并州扶灵，能一路清扫痕迹。等他带着三殿下的灵柩从并州归来时，他会变成一个仁厚的无辜的皇子殿下，又有谁能发现他们最初的密谋？
*
夜幕降临，云中城南黑水河畔出现了一堆燃烧的木头。
火焰熊熊燃起，炙热的火光摇晃着，吞噬着木头之上的棺椁。谢昭站在两丈开外，依然能感觉到迎面而来的热气。
看到王爷眼神空洞的模样，负责保护王爷安全的几个将士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大景人讲究入土为安，王爷也想将兄长的尸首带回长安安葬。可是大灾当前，城里所有的尸首都要拖到城外深埋，三殿下身为王储，尸体自然不能像普通百姓一样就地掩埋。思来想去，唯有火葬后收殓骸骨了。
棺椁被焚烧发出了闷响，浓烟顺着夜风汇入了黑暗中。看着烧得发白的火堆，谢昭身形突然晃了两下。还是他身边的傅谦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谢昭才稳住了身形。
“王爷你该好好睡一觉。”卢肃眼神不忍，“封城这些时日，你和王妃每日睡不足三个时辰，再这样熬下去，身体会撑不住的。”
谢昭闻言摆摆手，微微一笑：“不碍事。对了，今日的补给还没来吗？”
卢肃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狗日的，就送了些硫磺石灰来，单子上的药材也只凑了不到三分之一。谢靖那狗东西嘴上说得好听，这才帮了几天就撂挑子了。”
谢昭倒是挺能理解谢靖：“云中城的事应当由整个并州接手，定襄郡帮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这几日城中几万百姓的粮草和药材都是定襄王支援的，想必定襄郡存粮也不多了。联络其他郡县也需要时间，再过几日，幽州的支援应该就能到了。”
卢肃挠了挠头皮，本想再骂几句，可是看到谢昭疲惫的眼眸，还是叹了一声：“王爷，您回去休息吧，三殿下的骸骨稍后我们来收。”
可是谢昭面向着火堆轻叹一声：“阿兄被圈禁在太子府时，我曾经在御书房门前跪了许久。来来往往的人很多，劝我的宗亲和官员数不胜数，可是只有他跪在了我身边。”
“十月的长安，天气已经转凉。他自己身体都不好，却脱了衣衫披在我身上。他对我说‘小六，没事的，会好起来的。’他跪在我身边，为我挡风，我已经不记得那一天父皇对我说了什么了，只记得三哥身上的熏香味真好闻。”
“我当时想着，三哥是除了阿兄之外对我最好的兄长了，以后我会好好对他。可没想到，我们兄弟最后竟是这般结局。”
卢肃闻言面色变了又变，欲言又止。
谢曦和谢昀联手作恶，害得云中城守军和百姓死伤惨重，害得王爷王妃陷入了困境，日日面对死亡的威胁。在卢肃看来这种恶棍，就该挫骨扬灰，将他的恶名刻在史书上任由世人唾骂。
可是他也能理解谢昭的做法，皇子通敌的事情一旦传出去，固然能干脆利落地解决了谢昀和谢曦，可是皇室的颜面荡然无存，朝廷又要掀起腥风血雨。
“哎……”卢将军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这他娘的都是什么事啊。”
忙碌了一整日，师乐安揉着胀痛的肩膀缓步走上了城墙。
从高处看向云中城。 月色下，云中城每一条大街小巷都干净整洁，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硫磺、石灰、熏醋和淡淡的中药味。
城中的百姓很配合，可每一日还是有人在死去。而且日渐减少的物资和支援让人忧心……
师乐安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不知城中百姓和自己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听见身后的脚步声，师乐安按下了心中情绪，转过头去对着来者浮起了温柔的笑容：“阿昭，送走三殿下了？”
谢昭微微颔首，熟练地走到了师乐安身边，握住了他的手同她并肩而立：“嗯，那么大的一个人，最后用一个小小的陶罐就装下了。抱着他回城时，罐子还是温热的。”
二人躺在了城墙上的麻袋上，静静凝视着满天星斗。这是这几日他们独特的放松方式，露天席地地躺着，放空自己的思绪随意地闲聊说笑，等走下城墙时又有了新的动力。
许久之后，谢昭侧目，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眼中跳动着星光：“乐安？”
师乐安偏头看去，就见谢昭不知何时坐起了身体，眼中的光比天上的星辰还要亮：“等回到蓟县，我们成婚好么？”
师乐安愣了一下，笑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谢昭笑了笑：“来并州之前，我想着时间很长，我可以慢慢备婚。可是这段时间我们遇到了很多事，让我想了很多。我身上有很多毛病，总是苛求细节，想要事事完美，但世上不如意之事常八九，不可控的事情太多了。”
“我能做的，就是过好当下，紧握属于自己的幸福。因而我想征询你的意见，等我们回去之后，可以成婚吗？”
谢昭坐正了身体，认真看向了月下的师乐安：“你愿意与我执手，我们共白头吗？”
师乐安没说话，她同谢昭一样坐正了身体，面带笑容看向了对面之人的眼眸。
谢昭有些紧张：“其实我应该在更加正式的场合对你说这些话，周围应当有亲友见证，有鲜花环绕，我应该带着信物穿着华服。这个时候说这话可能有些不合时宜？可是此刻，我心中真的只有这个想法和念头。我与你成婚，和你做一对真正的夫妻。可以吗？”
“可以吗？”
师乐安笑着眨了眨眼，对着谢昭伸出了自己的右手：“好！我愿意与你走进婚姻，成为一对真正的夫妻，从此执手共白头。”
二人拥抱在了一起，他们灰头土脸，没有华丽的衣衫没有精美的信物，只有两双含笑的眼睛，比天上的星辰还要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