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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日时光,如指间握沙,越是想攥紧,便流逝得越快。自定下入京之期后,青州府衙的灯火便成了城中最晚熄灭的光亮,连带着檐角的铜铃,都似染上了几分忙碌的气息。

张希安每日辰时必定准时踏入成王府的正门,石板路上的朝露还未被日头蒸干,他的靴底已沾了薄薄一层湿意。这十日里,他与成王、胡有为三人几乎日日守在议事堂中,将入京面圣的每一个细节都打磨得精益求精。议事堂的长案上,铺着摊开的奏疏草稿,墨迹层层覆盖,边角已被反复摩挲得发卷。他们时而围坐推演,假设陛下可能问及的青州政务、民生疾苦,甚至是朝堂旧案的关联,一人扮作圣驾,一人应答,一人补漏,稍有不慎便推倒重来。“若陛下问及去年青州涝灾的赈济细节,需先奏明银粮调度的时间节点,再引具体县镇的发放记录,切不可含糊其辞。”成王指尖点在奏疏中“赈济”二字上,语气郑重,“朝堂上耳目众多,一句疏漏便可能授人以柄。”

除了面圣推演,青州近年的案牍也被尽数搬至议事堂,堆积如山。三人逐卷翻阅,重点核对盐铁专卖、地方吏治等关键关节处,遇有模糊不清或存疑的地方,便标记出来,差人传相关官吏前来问询核实。张希安尤擅从细微处发现问题,一次翻到青州卫所的粮秣申领记录时,他敏锐察觉到某季度的数量与实际驻兵人数不符,当即让人传卫所千户对质,最终厘清是文书录入失误,避免了入京后被人以此发难。奏疏的措辞更是反复推敲,每一个字都要权衡利弊,既要如实反映青州困境,又要兼顾朝堂局势,既不能显得抱怨,又不能失了分量。胡有为笔锋严谨,初稿多出自他手,张希安则擅长调整语气节奏,成王最后定夺,三人常常为一个词语争论半宿,直至达成共识。

与议事堂的严谨不同,成王的寝殿偏院也是一派繁忙景象。仆役们捧着各式行装往来穿梭,将青州特产的云锦、鲁绣分箱封装,每一箱都贴着标签,注明品类与数量。这些丝绸皆是青州织户的精品,纹样或为牡丹富贵,或为松鹤延年,色泽鲜亮,质地细腻,是成王预备带入京城赠予各部官员的薄礼。瓷器则多是青州官窑烧制的白瓷与青瓷,白瓷莹润如羊脂,青瓷青翠似远山,匠人特意在底部烧制了“青州贡”的暗纹,既显诚意,又不逾矩。

除了特产,成王还命人备下数十份名帖与配套的薄礼,亲自登门拜会留守青州的文武属官。每到一处,他都与官员促膝长谈,嘱托他们在自己离京期间,务必同心协力,安抚百姓,处理好日常政务,尤其要关注河道修缮的进度与赈灾粮款的发放。“青州是我根基所在,诸位皆是肱骨之臣,万不可因我不在便有丝毫懈怠。”在青州通判府中,成王握着通判的手,语气恳切,“若遇紧急事务,可先与张希安商议,再飞鸽传书与我。”官员们纷纷躬身应下,言语间满是恭敬,只是眼底深处的情绪,或有真切的担忧,或有隐秘的盘算,难以为外人道。

胡有为的忙碌,更是到了焚膏继晷的地步。他将自己关在书房中,屋内只点着一盏油灯,昏黄的灯光映着他伏案的身影。书桌上堆满了青州三载来的各类文书,田赋的征收记录、盐课的转运明细、漕运的收支账目、河道修缮的工料清单,每一份都需仔细核对,然后誊录成册。他手中的毛笔从未停歇,笔尖在宣纸上划过,留下工整的小楷,遇到关键数据或需要特别说明的地方,便用朱砂笔在页边批注,密密麻麻的红字与黑字交相辉映,清晰明了。有时实在困倦,他便用冷水洗把脸,或是嚼一口辛辣的干姜提神,十日下来,眼底布满了红血丝,颌下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唯有那双眼睛,始终亮得惊人。待到最后一册文书誊录完毕,他将三册牛皮纸封面的文书整齐叠放,用红绳仔细捆好,抱在怀中试了试重量,才长长舒了口气,窗外已然泛起了鱼肚白。

启程那日,寅时未至,天还沉在浓重的黑暗里,青州府衙外已被灯火映照得如同白昼。数十盏大红灯笼悬挂在衙门口的廊柱上,火光摇曳,将周围的景象都染上了一层暖红。成王的亲卫们早已列队完毕,他们个个身形挺拔,身着玄铁锁子甲,甲叶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肩头覆盖着厚实的虎皮披风,风一吹便猎猎作响,腰间悬着的御赐雁翎刀,刀鞘上的铜饰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碰撞声。亲卫们按照品阶整齐排列,前后左右错落有致,甲叶相击的清脆声响此起彼伏,像山间流淌的清泉,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两名驯马师牵着一匹神驹缓缓走到阶前,正是成王的坐骑照夜玉狮子。这匹马是北疆进贡的良驹,通体墨黑如上好的绸缎,油光水滑,唯有四蹄雪白,像是踏在云端一般,故而得名。它身形高大矫健,肌肉线条流畅,此刻似乎也察觉到了启程的气息,鼻息粗重,喷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细小的雾粒,前蹄不时焦躁地刨动着青石板,发出“笃笃”的声响,偶尔仰头长嘶,声音洪亮高亢,穿透了晨雾,惊得衙檐角上栖息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掠过灯笼,消失在黑暗的天际。驯马师紧紧攥着缰绳,低声安抚,才勉强让它安静了几分。

成王立于府衙的石阶之上,身着一袭石青色亲王蟒袍,袍面上用金线织就的龙纹栩栩如生,在灯笼火光的映照下流转着细碎的微光,腰间系着玉带,悬挂着玉佩,走动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他头戴紫金冠,冠上的明珠熠熠生辉,垂下的珠串随着夜风轻轻晃动,偶尔碰撞在一起,声音细碎悦耳。成王面容清癯,眉宇间带着几分疲惫,想来这十日也未曾好好歇息,但当他抬眼时,眉峰微挑,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王者气度,让人不敢直视。

张希安与胡有为侍立在成王身后,身形笔直。张希安身着靛蓝色的官袍,他面容沉静,眼神锐利,目光扫过下方的亲卫与属官,像是在最后确认着什么。胡有为则仍是一袭月白色的杭绸直裰,与周围的铠甲官袍相比,显得有些素雅,他怀中紧紧抱着那三册牛皮纸文书,手臂绷得笔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却丝毫不敢松懈,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此刻亮如寒星,透着坚定与郑重。

“殿下,珍重!”青州知府崔知府率先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洪亮。随后,一众属官鱼贯而出,跟在知府身后躬身行礼,整齐的问候声在清晨的空气中回荡。他们的官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节奏一致。有人眼角微微泛红,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官袍的下摆;有人躬身时袖口轻轻颤抖,似有不舍之情。只是这抹不舍究竟是发自肺腑的敬重,还是碍于身份的客套,旁人无从分辨,唯有他们自己心中清楚。

成王抬手虚扶,声音沉稳如古钟,穿透力极强:“诸君安心。此番入京,本王必当面陈青州实情,绝不辜负大家的期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属官,“我离任期间,青州的大小事务,还望诸位同心协力,相互扶持,莫要出了差错。待我回来,论功行赏!”说罢,他转过身,望向府衙外的街巷,那里不知何时已聚集了数百名青州百姓,人头攒动,灯火在人群中闪烁,像是散落的星辰。

这些早已安排好了,有各自任务的百姓有的提着竹篮,有的捧着布筐,还有人手中攥着刚从自家院子里摘的野花,五颜六色的花朵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鲜活。喧闹声从人群中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大人们的交谈,盖过了亲卫甲胄的碰撞声,也驱散了清晨的寒凉。“殿下尝尝,这是刚摘的脆枣,甜得很!”一位汉子从人群中挤出来,高举着手中的竹篮,大声喊道。“殿下,这是我家老婆子蒸的桂花糕,路上可以垫垫肚子!”旁边一位妇人也跟着附和,将手中的油纸包递了出去。

人群前排,一位白发老妪拄着拐杖,颤巍巍地挤出一条缝隙,双手捧着一个油纸包,递向石阶上的成王,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殿下,这是俺家仅剩的几个白面馒头,您带着路上吃,保佑您一路平安。”一个稚童骑在父亲的肩头,手里挥舞着用芦苇编的小马,奶声奶气地喊:“殿下,小马送给您,跑得飞快!”

成王看着眼前的景象,眼眶渐渐发热,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迈步走下石阶,对着百姓们深深作揖,动作郑重而诚恳:“诸位乡邻厚爱,本王铭记于心。在青州这些年,多亏了大家的扶持与信任,本王才能有所作为。”他直起身,目光坚定,“待我从京城回銮之日,定与诸君再话桑麻,共商青州发展大计!”

礼毕,成王不再耽搁,转身走到照夜玉狮子身旁。驯马师连忙上前,扶着他的手臂。成王足尖一点,借力翻身上马,动作干脆利落。照夜玉狮子似解人意,前蹄轻轻扬起,又骤然顿住,昂首嘶鸣一声,像是在等待主人的命令。成王勒紧缰绳,目光锐利地扫过身后的亲卫与马车队列,沉声道:“出发!”

“呜——”号角声突然响起,悠长而高亢,划破了拂晓的宁静,在青州城的上空回荡。亲卫们闻声,齐刷刷拔出腰间的雁翎刀,寒光闪烁,映亮了半条街巷。马车的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辚辚”的闷响,与马蹄声、甲叶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支壮阔的启程乐曲。张希安与胡有为翻身上马,紧随在成王的马车之后,目光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此时,天已渐渐亮了,东方的天际泛起了鱼肚白,随后染上淡淡的橙红。官道两旁的杨柳还未抽芽,光秃秃的枯枝在风中簌簌作响,像是在低声道别。风卷起地上的尘土,混着晨露的湿气扑面而来,打在人的脸上,带着几分寒凉。亲卫们的披风在风中猎猎飞扬,马蹄踏过尘土,扬起漫天黄尘,将身后的青州城渐渐笼罩。

马车渐行渐快,青州城的轮廓在晨曦中慢慢模糊。张希安勒住马缰,停下脚步,回头望向那座他生活了数年的城池。城墙的垛口隐约可见,青灰色的城墙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厚重,炊烟正从千家万户的瓦缝间缓缓升起,袅袅婷婷,消散在天际,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他想起初到青州时的荒芜,想起这些年与成王、胡有为一同治理青州的日夜,想起百姓们从最初的疑虑到如今的拥戴,心中百感交集。

风掠过耳际,带着远方京城的气息,也带着前路未知的迷茫。张希安深吸一口气,调转马头,目光投向官道尽头初升的朝阳。那朝阳冲破云层,洒下万道金光,将前方的道路照亮。他知道,此番入京,前路必定布满荆棘,朝堂之上波谲云诡,暗箭难防,但他胸中自有丘壑,心中自有信念。这一去,不仅要为成王占得一席之地,更要在那复杂的朝堂之上,为自己挣出一片天地,为心中的抱负寻找一个施展的舞台。

车轮滚滚向前,马蹄声不停,扬起的漫天黄尘渐渐落定。照夜玉狮子的嘶鸣声在风中渐次远去,最终融入苍茫的天际。宽阔的官道蜿蜒曲折,一直延伸到远方,通向那座繁华却也危险的京城,通向一个充满未知的未来。成王、张希安与胡有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道路的尽头,只留下一串深深的蹄印与车辙,见证着这场从青州开启的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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