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的考核官越看心越沉,握着记录笔的手悬在纸上,半天没落下一个字。他在厂里监考了二十多年,见过的好手不算少,可像丁建国这样的年轻人,还是头一回见——手里的锉刀仿佛长在了他手上,每一次起落都带着种近乎本能的精准。尤其是处理曲面弧度时,他手腕轻转,锉刀与工件贴合得严丝合缝,连最容易出偏差的圆弧过渡处,都平滑得像流水淌过的石头,有些技巧,连厂里那些干了一辈子的老七级钳工都未必能掌握得如此透彻。
考场里静得只能听见锉刀摩擦金属的“沙沙”声,丁建国额角渗出细汗,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眼里只有工件和手里的工具。
果然,半个多小时后,他轻轻放下锉刀,将那块泛着冷光的金属件捧起,小心翼翼地放在检测台上。负责评分的刘师傅连忙戴上白手套,先是拿起千分尺,贴着工件边缘一点一点量过去,从长到宽,从孔径到壁厚,反复核对了三遍,最后“啪”地合上工具,长舒一口气:“尺寸分毫不差!跟图纸上标得一模一样!”
他又从抽屉里摸出小手电筒,对着工件的槽面一打,光柱反射回来,亮得能清晰映出他满是惊讶的脸:“这光洁度……绝了!跟镜子似的,连个划痕都找不着!”
周围的几个老师傅也凑过来看,纷纷点头赞叹。就这样,丁建国一次性通过了六级钳工考核,成了轧钢厂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六级钳工之一——要知道,厂里大多数人熬到四十岁,能评上五级就不错了。
刘师傅看着丁建国,眼里的欣赏几乎要溢出来,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手艺这么硬,要不要再试试七级?不过得提前说,七级考核可不是我们这些人能监考的,得请厂里那几位八级老师傅来坐镇,题目也得难上一大截,涉及到特种钢材的处理,还有精密模具的设计,你敢不敢挑战?”
丁建国低头看了看检测台上的工件,又摸了摸掌心因用力而泛起的红痕,想了想,摇了摇头。他心里清楚,七级乃至八级钳工的考核,绝不仅仅是手上的功夫,更涉及更深奥的工艺理论、新材料的特性分析,还有现场解决突发问题的经验。虽然脑子里的知识储备足够应付,但他更想沉下心来,把六级钳工的活儿练到骨子里,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免得根基虚浮,往后遇到复杂的活儿反而扛不住。
“谢谢您,刘师傅,”他语气诚恳,“我这次就不考了。等把六级的活儿练熟了,能独立完成更复杂的精密件加工了,准备好了再说。”
考核官们听了这话,对他更是满意。有闯劲的年轻人不少,难得的是这份沉稳和清醒。为首的老师傅点了点头:“好!有冲劲也有分寸,是块成大器的料子。我这就给你登记成绩,你去旁边休息区歇会儿,喝口水,一会儿领了证书就能走了。”
丁建国谢过两位师傅,转身走出考场。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斜斜落在他身上,暖洋洋的,把他蓝色工装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掌心还留着工具磨出的薄茧,指腹因为常年握锉刀,结着一层厚厚的硬皮。心里既有突破的喜悦,更有对未来的笃定——曾经觉得遥不可及的八级钳工目标,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清晰了许多。
他走到休息区坐下,端起搪瓷缸喝了口热水,水的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像一股劲儿,推着他往更远的地方走。
丁建国被引导员领着走进另一间候分室,刚推开那扇掉了漆的木门,就瞧见贾东旭耷拉着脑袋坐在角落的长椅上。他肩膀垮得像没骨头似的,双手攥成拳头死死抵在膝盖上,指节都泛了白,侧脸绷得紧紧的,下颌线绷成一条硬邦邦的直线,一看就满肚子不痛快,像是谁欠了他二斤白面。
丁建国心里大致有了数——看这模样,多半是没达到预想的结果。毕竟轧钢厂一车间的老员工谁不清楚?贾东旭那点技术底子,说好听点是“勉强够格”,说白了撑死了也就一级钳工的水平。以前能混上四级钳工的名头,全靠他师父易中海在背后托关系、打招呼,考官都是车间里相熟的老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可这次不一样,考核官都是从外厂调来的,一个个眼生得很,易中海就算想找门路也搭不上线,自然露了原形。再瞧贾东旭这副霜打了似的样子,答案不言而喻。
贾东旭眼角余光瞥见丁建国进来,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搁到胸口。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以丁建国最近在车间里露的那几手硬功夫——上次检修进口机床,人家三两下就找出了旁人查不出的毛病,那技术功底扎实得很——肯定顺利通过了五级钳工考核,搞不好还能冲击更高等级。相比之下,自己这处境就太难看了,张了张嘴,半天没挤出一个字,只觉得脸颊发烫,像是被炉火燎过似的。
丁建国压根没打算理会他,找了个离得最远的位置坐下,掏出兜里的铁皮烟盒,倒出一根烟却没点燃,只是夹在指间转着。这候分室里静悄悄的,十几号人都各怀心思,谁也不知道谁的成绩,他却没心思打听——旁人考得好不好,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只要自己稳稳当当拿到结果,比什么都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在这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敲在每个人的心尖上。满屋子的人里,只有贾东旭在那儿暗自生闷气,脚在地上碾来碾去,把水泥地蹭出一道白痕。他心里把易中海骂了千百遍:平时吹得天花乱坠,说什么“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结果这么点小事都办砸了!这下好了,全车间的人都等着看他笑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