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泽在月洞门前驻足时,僧袍扫过青砖上未化的残雪。
他分明看见那老僧袈裟下摆沾着星点朱砂,在雪光里红得刺眼——辰州砂价比黄金,唯有摩尼教绘制星图时才舍得用。
\"大师留步。\"他伸手欲拦,老僧合十的掌心里忽有梅瓣飘落。
待要细看时,檐角铜铃叮当,北斗第七星的投影正映在青砖裂痕处。
再抬头,月洞门外只剩风雪呼啸。
禅房内暖意扑面,晁雄征正用竹夹拨弄红泥炉里的银丝炭。
太子今日穿着玄色窄袖锦袍,腰间蹀躞带上悬着鎏金错银的算筹筒,倒像是个商贾家的公子。
见宗泽进来,他拎起越窑青瓷执壶,琥珀色茶汤在空中划出弧线。
\"明前龙团,用虎跑泉第三眼活水烹的。\"茶盏推到案前时,盏底细碎茶末竟凝成六棱晶,宗泽眼皮一跳——这是润州盐场特有的结晶纹。
晁雄征指节叩了叩案上金丝楠木盒,盒盖缝隙露出半截运盐图卷轴:\"昨夜润州急报,三艘官船在扬子江口失了踪迹。
有趣的是...\"他忽然轻笑,\"失踪那日恰逢钱塘大潮,潮头比往年高了三尺。\"
宗泽捧着茶盏的手微微发颤。
茶汤入口竟真有海腥气,混着龙脑香在喉头烧灼。
他想起方才老僧袈裟上的辰州砂,摩尼教最擅观测潮汐星象,而润州盐场正归两浙路管辖...
\"殿下这茶道玄妙。\"他放下茶盏时,瞥见屏风后立着架半人高的水力浑象仪,铜铸的二十八宿随着机括转动,恰与窗外风雪中的星辰方位暗合。
晁雄征从袖中取出个玳瑁框的水晶眼镜把玩:\"听闻东京城里,镜行的琉璃眼镜已涨到百贯一副?\"他忽然转了话题,\"上月苏州米商包下三艘纲船,说是要运新米,结果舱底塞满了从大相国寺贩的九连环——宗卿可知那九连环用的是什么铁?\"
宗泽后背渗出冷汗。
他昨日才收到密报,说南方富户争购的\"东京时新玩意\",内里多是掺了精钢的机巧物件。
那些九连环拆开重组,竟能拼成袖箭的机簧。
铜壶里的水忽然沸腾,盖钮上雕刻的狻猊口中喷出白汽。
晁雄征摘了眼镜,眸光如刀:\"玩物丧志!
江南道十五州,倒有十二州的通判在奏折里夹带采买清单——要琉璃灯、要自鸣钟,却没人提半句春耕缺的耧车!\"
宗泽慌忙离席长揖,官帽险些碰翻案头那尊青铜灯树。
灯树上十二盏莲花灯突然同时爆出灯花,映得满室通明。
他这才看清墙上挂着幅《江海屏风图》,钱塘潮涌处用金粉勾着几艘蜈蚣船,船头旗帜赫然是明教火焰纹。
\"下官明日便启程整顿江南吏治。\"宗泽话音未落,忽见太子从怀中取出个鎏金铜盒,盒盖开启时,十二枚象牙官印在灯下泛着冷光——正是两浙路各州府的大印。
晁雄征却将铜盒往炭盆旁一推:\"不急。
宗卿先替孤办件小事。\"他蘸着茶水在案上画了个圈,\"杭州城南有座废弃的军器监作坊,七日后...\"水痕突然扭曲,茶渍竟沿着木纹渗成大运河的走向。
窗外风雪骤急,宗泽告退时,看见晁雄征正在把玩个黄铜所制的\"鬼工球\"。
那球体镂空九层,最里层嵌着粒夜明珠,转动时流光在禅房四壁投下星图。
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终南山见过的浑天仪,当时紫微垣的位置,正与今夜灯树上第七盏莲灯重合。
走到廊下时,宗泽官靴突然陷入积雪三寸。
他低头细看,雪地上的莲花纹竟与方才老僧所踏的痕迹完全契合。
远处传来更鼓声,他伸手接住片飘落的雪,掌心赫然显出朱砂写的梵文——是摩尼教光明咒的残迹。
禅房内,晁雄征掀开地砖暗格,取出个错金银的波斯星盘。
星盘指针正指向南斗第六星,那是李珙盘踞的歙州方位。
他蘸着盐晶在星盘上画出吕师囊活动的轨迹,忽然听见瓦当上传来三长两短的叩击声——石宝的密探到了。
(续接前文)
晁雄征指尖轻叩星盘边缘,青铜颤音在禅房内荡开涟漪。
他忽地振袖扫落案上茶具,宗泽这才发现檀木桌面竟阴刻着整幅江南道舆图。
烛火跃动间,山脉轮廓随木纹起伏,运河如银蛇游走,歙州方位赫然嵌着枚带血槽的铁蒺藜。
\"吕师囊上月劫了常州纲粮,三千石糙米撒在丹阳渡口。\"太子用算筹挑起灯树上垂落的铜链,链节相撞竟发出金铁之音,\"你猜他在米堆里埋了什么?\"算筹尖端忽指润州方位,舆图凹陷处腾起青烟,幻化出数百具木鸢残骸。
宗泽喉结滚动。
他记得浙东奏报说过,有樵夫在括苍山见过会发哨响的纸鹞,翅骨上淬着绿莹莹的剧毒。
\"摩尼教妖人最擅这些奇技淫巧。\"晁雄征甩开幅缣帛,腥红朱砂勾勒的势力网惊得宗泽倒退半步——吕师囊的赤焰旗插在太湖十八坞,李珙的玄甲军盘踞歙州三十六洞,交趾李朝的船队竟已渗透到明州港。
舆图边缘还粘着片枯黄芭蕉叶,叶脉里爬满蝌蚪状的占城文字。
铜壶忽地发出蜂鸣,晁雄征信手将芭蕉叶掷入炭盆。
火焰腾起三尺,烟气凝成个戴斗笠的艄公形象:\"占城稻种被劫那日,这个疍民在泉州港唱了整夜的《月光光》。\"他屈指弹灭幻象,\"调子倒是岭南小曲,可惜...\"鎏金错银的算筹筒咔嗒轻响,筒底滚出粒刻着李朝印玺的骰子。
宗泽袖中密报突然发烫。
他今晨才收到闽商急递,说是有批贴着广南西路封条的官船,舱底却装满刻着大越国记号的铁黎木——那正是制作神臂弓的绝佳材料。
\"比起这些明枪,孤更忌惮南方的瘴疠。\"晁雄征忽然掀开地砖,寒气裹着霜白涌出暗格。
宗泽瞧见冰鉴里冻着数十种怪异植株,有叶片生满倒刺的箭毒木,藤蔓缠绕骷髅头的断肠草,最骇人的是株开着人面花的紫色菌蕈。
太子用玉夹钳起块冰晶,内里封着只振翅欲飞的黑翅蚁:\"去年桂州戍卒十死其三,不是战损,是这食尸蚁钻进了裤管。\"冰晶在烛火中渐融,蚁尸突然爆裂,溅出的黏液竟蚀穿了青铜灯盏。
宗泽官袍已被冷汗浸透。
他终于明白为何太子要重开军器监作坊——南征将士的胫甲需要加装倒刺,箭矢得淬炼蛇毒,就连马蹄铁都得烙上驱虫符咒。
\"更麻烦的是天时。\"晁雄征推开雕花槛窗,寒风卷着雪片扑向浑象仪。
铜球疾转,二十八宿的投影在舆图上投下光斑:\"去岁两浙路霜冻比往年早了半月,而岭南的雨季...\"他忽然甩出九节鞭缠住灯树,鞭梢铜球正击中室女座星位,\"足足延后二十日。\"
宗泽盯着鞭痕灼出的焦痕,猛然想起《梦溪笔谈》记载过的星象异变。
当年侬智高起兵时,荧惑星也曾侵入太微垣——而此刻舆图上象征李朝的黑旗,正插在太微垣对应的邕州地界。
晁雄征解下蹀躞带扔在案头,金玉碰撞声里,十二枚鱼符散落成岭南州县的模样。
他忽然俯身吹熄所有烛火,黑暗中有荧光沿着舆图木纹流淌:\"看见这些磷粉标记了么?\"太子声音冷如铁器相擦,\"凡是愿意用半数存粮换爵位的人家,祖坟都突然冒起青烟。\"
宗泽瞳孔骤缩。
他昨日途径余杭时,确见豪族周氏的祖茔昼夜青烟不散,乡民们跪拜称是文曲星降世。
原来那些磷火竟是...
更鼓声穿透风雪,晁雄征将冰鉴重重合上:\"明日启程前,宗卿不妨去西湖边尝尝宋五嫂的鱼羹。\"他嘴角忽浮冷笑,\"只是小心别被鲈鱼刺卡了喉咙,毕竟...\"袖中滑落本泛潮的账簿,扉页盖着明州港市舶司的朱印,\"临安府最好的喉科大夫,上月都被请去给李朝使团治哑病了。\"
宗泽躬身退出时,瞥见太子正在把玩个错金博山炉。
炉盖孔洞中溢出的不是香烟,而是靛蓝的毒雾,在星图投影下幻化成交趾象兵冲锋的阵型。
他踩到廊下一块松动的青砖,砖缝里倏地钻出条双头蜈蚣——那甲壳颜色竟与李珙玄甲军的肩吞一模一样。
禅院古柏突然无风自动,积雪簌簌落下,在地上拼出个\"爵\"字。
宗泽抬头望天,发现北斗杓柄正指向江南方向,第七星摇光忽明忽暗,仿佛有人提着灯笼在星宫行走。
他官靴碾过雪地爵字时,听见禅房里传来算珠疾响的声音,像是千万颗星辰坠落在铁算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