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
顾辞站在东厢房的檐下,望着远处灯笼映照的人影,有些失神。
一老者正指挥着几名弟子搬运行李,温殿主则与几位长老低声交谈。偶尔有只言片语随风飘来,但又听不真切。
十七跟在温夫人身后,不时接过她手中的物件,那副谨慎的模样,像极了生怕打碎珍宝的孩子。
顾辞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腹部的伤口,原以为好的差不多了,却没想痛感还是那么强烈。
“这伤可不像你说的那般轻巧。”
温夫人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惊得顾辞险些跳起。
他转身时,妇人已经端着药碗站在台阶下。月光洒在她的肩头,把她衬得非常温和。
“夫人...”顾辞慌忙行礼,却被一阵剧痛逼得弯下腰去。
“别动。”温夫人快步上前,一手扶住他的手臂,一手端着药碗,“瑾川说你伤得不轻,我还不信。现在看来,得请李医仙来给你瞧瞧。”
药碗递到眼前,苦涩的气息扑面而来。顾辞盯着碗中漆黑的药汁,喉结滚动。
多少年了,没人这样关心过他。千面阁里,受伤是常事,疼得狠了,自己随便包扎便是。
沈怀卿...
呵...
他不在他身上多添几道疤就谢天谢地了。
“趁热喝。”温夫人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这是我按李医仙的方子熬的,对伤口愈合最有效。”
顾辞接过碗,一饮而尽。
药原是苦的...
可此刻竟觉得很甜,甜得他眼眶发热。
“多谢夫人。”
温夫人接过空碗,另一只手却突然抚上他的额头。
“还行,没有着凉。”
温暖的触感让顾辞浑身一僵。
她轻叹,“瑾川带回来的朋友,便是我们的家人。不用太拘谨。”
顾辞呆滞地抬头,却见温夫人已经转身走向院中。
“早些休息。”温夫人回头叮嘱。
顾辞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远,直到那身影消失在灯笼的光晕中。
夜风吹过,带来远处弟子们的谈笑声。
他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这山林间的空气格外清新,连伤口的疼痛都减轻了几分。
他...
真的可以留在这吗?
与此同时,山林的另一侧。
温瑾川站在竹屋前的石板上,抬手轻敲。屋内灯火通明,却无人应声。
“师父。”他又唤了一声,“我回来了。”
竹门吱呀一声打开,李医仙冷着脸,手中药碾不停,连个正眼都没给门口的人。
“你居然把他带回来了。”
温瑾川垂眸:“十七已经改过自新。况且...予白不是还活着吗?”
“活着?”李医仙猛地停下手中动作,药碾重重砸在桌上,“活着就够了吗?记忆全失,武功尽废!温瑾川!他是你师弟!”
温瑾川沉默。
他自认对不起他的师弟,可若因此让他放弃十七,他做不到。
“师父...”
李医仙甩袖转身,“人心难测,你如何能保证他不会再害人?”
“以前种种皆出有因。”
李医仙转过身来,眼中满是无奈,“予白如今这般模样,你如何向他交代?”
提到予白,温瑾川的胸腔好似闷堵。
温瑾川低下头,轻声道:“我欠他的已经还不清了...”
“你...”
“我明白您的担忧。但十七真的已经知错,我也不会放弃他。我来此,是希望您能接受他,毕竟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李医仙沉默良久,终于挥了挥手:“罢了,既然你执意如此,我也不再多说。但你要记住,若他再有异动,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温瑾川心中一松,郑重地点头:“多谢师父。”
李医仙转过身去,继续捣药,声音却缓和了许多:“你有没有想过,他和予白总会碰见。”
“我知道...我会想办法...”
温瑾川应了一声,转身退出竹屋。
不远处的一间小屋内,灯火微弱。
温瑾川推门而入,只见予白正坐在窗前,呆滞地望着外面的景色。
“予白。”温瑾川轻声唤道。
江予白转过头来,冲他点了点头。
“师兄。”
温瑾川一愣:“你记得我?”
江予白摇头:“一年多前,你送我到此。师父曾告诉我,你是我师兄。”他无奈垂头:“对不起师兄,我把你忘了。”
温瑾川听到这句话,愧疚自责更甚。
他站在原地,喉咙发紧,半晌才艰难地开口:“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江予白疑惑:“师兄为何这样说?”
温瑾川走近几步,在江予白面前蹲下。
双手紧握住他的手臂:“是师兄没用,当时没办法保下你...”
“师兄,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问过师父,也问过伯父伯母 ... ...可他们都不愿告诉我。”
温瑾川咽了口唾沫,他自认从未亏欠过任何人,却除了他的师弟... ...
他垂下眼皮,避开江予白的目光,嗓音沙哑:“有些事忘了或许更好。”
“可那是我的过去...”江予白忽然提高了声音,“我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每日醒来...就像活在一场空白的梦里。”
他攥紧了温瑾川的衣袖,祈求道,“师兄,求你告诉我。”
温瑾川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却觉得那温度灼得他生疼。
“师兄?”
温瑾川干涩开口,“你本是逍遥宗少宗主...后来宗门落败,仇家寻上门...”
屋外刮起一阵风,窗台未关,吹的两人衣袍外翻。
“你为保宗人安全只好遣散,自己却不幸遭人毒手。”
“幸而我好友白倾尘冒死闯皇宫,为你盗来曼陀雪莲...这才保你一命。”
江予白忽然笑了,那笑容干净得让温瑾川心头一颤。
“既然如此,师兄就更不该自责了。这不是你的错。”
半真半假的话让温瑾川低下头,不敢让他师弟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
江予白的脖颈上还留着那道自刎的疤痕,温瑾川每次看见时总会想起逍遥宗,想起师弟以死只为证逍遥宗清白。
“师兄,你怎么在发抖?”
“没事。”温瑾川勉强挤出一个笑,“夜里风大,有些冷。”
江予白闻言,起身去床边取来一件外袍,笨拙地披在温瑾川肩上。
“你...”
“虽然记不清了,但总觉得以前经常照顾师兄。”江予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身体好像还记得这些事。”
温瑾川由自责转为呆滞。
是了。
十岁那年为白倾尘过完毒,他便极少外出。
江予白得知他体内中有奇毒后便日日为他熬药调理。
温瑾川回过神来,勉强扯出一抹笑:“是啊,你从前总爱操心这些。”
江予白闻言,眉眼舒展,似乎很高兴自己能帮上忙。
“那以后,我也可以继续照顾师兄。”
话落,温瑾川喉间一哽,几乎说不出话来。
——
夜深。
十七倚在窗边。
发呆之际听到门被推开。
抬头望去时,温瑾川正满含倦色走来。眼底泛红好似...
哭过。
十七立即起身问道:“出什么事了?”
温瑾川摇头:“和我娘聊了会,没事。”
十七拉着他坐下,抬手为他轻按眉尾。随后两人一同入眠。
三天了。
自温瑾川带他们来到这百里山林已有三日。
这里的日子平静得不像真实,没有任务,没有惩罚,甚至不需要时刻提防背后袭来的刀剑。
十七在药圃里蹲了整整一个时辰。
温夫人昨日提起需要些新鲜的紫苏叶,他天不亮就来了,专挑最嫩的叶片采摘,连叶脉的表面都要检查三遍才敢放进竹篮。
快收尾时,身后响起脚步声,十七本能地摸向腰间。
这才反应过来,三日前到这,温瑾川便收走了他的匕首。
他回头,看到了江予白。
白衣胜雪,眉眼清冷。脖颈上的疤痕狰狞刺目,像一道无声的审判。
十七的篮子砸在地上。
江予白垂眸扫了一眼散落的草药,语气平静:“紫苏要连茎采,药效才好。”
十七立刻蹲下,手指颤抖着去拢那些叶子。
“我帮你。”江予白淡淡道,作势要俯身。
十七僵住,喉咙发紧。“不必。”
一年前江予白自刎那日、温瑾川撕心裂肺的怒吼...全都涌了上来。
“你怕我?”
十七摇头,却不敢直视他。
江予白没再说话,只是伸手接过他攥得死紧的紫苏叶,指尖不经意擦过十七的手背。
十七快速缩回手。
江予白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我们见过?”
山风突然静止。十七的指尖掐进掌心,血腥味在口腔蔓延。
他该否认还是认罪?温瑾川说过江予白失忆了,但...
“十七?”
温夫人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十七,我要的紫苏叶采了多少?”
十七像抓住救命稻草,几乎是扑到温夫人身边递过药篓。
“可还有事?若没有的话帮我整理药材如何?”三日来,温夫人发现十七不怎么与人说话。
除了自己儿子和那位身受重伤的顾公子外,几乎看不见他和谁交谈。
时间久了,只怕会闷坏身子。
这不,十七与江予白年纪相仿,应该可以聊到一块去。
温夫人亲自开口,十七又怎会拒绝。于是点头应下。
随即温夫人笑了笑,又转向江予白道:“予白也一起来吧。”
江予白回笑:“好。”
药房内,气氛有些微妙。
可温夫人浑然不觉。
三人各站了一处空地,整理着柜上的药材。温夫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问着,十七虽句句有回应,可回答她的除了嗯...好...之外,再无其他。
自知实在无法让十七多说话的温夫人作罢,她认为是自己以长辈的身份才让他拘束,于是找了个借口离开,让十七和江予白聊。
木柜上摆满青瓷罐,十七盯着其中一罐朱砂,想起它入喉的灼烧感。
“当归放左边。”江予白突然开口。
十七捏了捏手心,脑袋有些昏沉。
“不是那个。”
他手忙脚乱去换,衣袖带翻装有其他药叶的竹筛。
江予白皱眉:“你到底在紧张什么?”
十七立刻转身收拾,没有回答。
身侧的江予白冷眼看着十七慌乱收拾的身影,眉眼紧了紧。
“把药架顶层的水沉香取下来。”他突然道。
十七抬手,那架子足有两人高。
“有问题?”江予白语气平淡。
“没有。”十七足尖轻点,整个身子腾空而起。
指尖触到沉香木匣的瞬间,腰间暗劲一拧,竟在半空旋了半圈才落地,连药匣边角的浮灰都没惊动半分。
江予白不禁在心底暗叹:好身手。
此人武功不弱,却对他唯命是从。想必从前定是相识的。
可这人始终只字不提他失忆前的事... ...莫非他们之间,曾有过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往?
冷眼继续试探:“磨成粉。”
十七沉默地拿起药碾,碾碎着手中的药材。
江予白忽然走近,一手按住十七的手腕:“我们认识?”
十七的手腕在江予白掌中发颤,稳住心神道:“江少宗主名满江湖,十七自然认识。”
“我问的是,我们之前是不是朋友。”
药碾咔地裂开一道细缝。
十七睫毛轻颤:“不是。”
“那为何事事听我的?”
“江公子多虑,不过是些小事能帮便帮。”
“是吗?”
“是。”
江予白的手指突然收紧,十七腕骨传来剧痛。“你在说谎。”
十七的呼吸骤停滞,正当思索着他该如何回答时,药房门被推开。
“十七?”
温瑾川站在门口,视线扫过十七被扣的手腕,瞳孔微缩。
十七趁机抽回手。
“师兄?”江予白疑惑转身,“你怎么...”
温瑾川快步上前,不着痕迹地插进两人之间。
“我娘说你们在整理药材,我来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江予白点了点头,又把话语转到了十七身上:“这位公子似乎很怕我。”
温瑾川的动作顿住了。十七垂着头,碎发遮住了他惨白的脸色。
“师弟多虑,十七他对谁都是一样的。”
江予白眸子暗沉下来,视线在温瑾川与十七之间来回移动。
“师兄和他...是什么关系?”他忽然问道,嗓音很冷,“你好像很在乎他。”
温瑾川指尖微顿,还未开口,江予白却突然蹙眉,抬手按住太阳穴,身形晃了一下。
“唔... ...”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眼前骤然闪过几个破碎的画面。
血色...
剑光...
“予白?”温瑾川一把扶住他,“怎么了?”
江予白呼吸急促,脸色煞白,那些画面一闪而逝,却疼得他几乎站不稳。
“头... ...好疼... ...”
温瑾川立刻将他打横抱起,转身便往外冲。
门被重重关上,十七站在原地,指尖冰凉。
他盯着地上碎裂的药碾,胸口忽然有些难以呼吸。
江予白... ...是不是想起来了?
如果他想起来了... ...
他该怎么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