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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昌府巍峨的城墙在暮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青灰色的砖石在夕阳余晖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城门洞开,却非坦途。碗口粗的拒马枪斜刺里封住半边通道,仅容单人依次通过。披坚执锐的兵卒如临大敌,眼神锐利如鹰隼,审视着每一个试图入城的旅人。队列缓慢蠕动着,压抑的沉默中,只有兵卒粗暴的呵斥、盘问,以及包裹被撕开检查时布帛的撕裂声。

王永年、九儿、向宁三人混在入城的人流中,早已改头换面。王永年一身粗布短打,头戴破旧斗笠,脸上刻意抹了层薄灰,遮住星瞳异芒,腰间的木杖换成了一根不起眼的枣木棍,乍看就是个寻常的赶脚苦力。九儿粗布荆钗,脸上点了几颗麻子,用灰布头巾包了半张脸,通神印的气息被向宁以秘法暂时压制,隐于袖中的手微微攥紧。向宁则扮作个游方的郎中,背着个半旧的药箱,竹简藏于箱底,脸上粘着几缕花白胡须,眼神浑浊,步履蹒跚。

“哪里人?进城作甚?”轮到他们时,一个满脸横肉的队正堵在面前,刀鞘不耐烦地敲打着拒马枪的木杆。

“回军爷,”向宁佝偻着腰,小心翼翼的递上路引和铜钱,声音恭谨且苍老沙哑,“小老儿是乾州来的游医,带着儿子儿媳,听说东昌府富庶,想寻个落脚地,给人看看头疼脑热,混口饭吃。”他指了指王永年和九儿。

队正狐疑的目光扫过三人。王永年垂着头,一副老实巴交不敢言语的样子。九儿微微侧身,咳嗽了几声,声音闷在头巾里。队正的目光在王永年那过于挺拔的身形上停留片刻,又落到向宁的药箱上:“打开!”

向宁颤巍巍地打开药箱,里面是些常见的草药包、几个粗瓷瓶、一卷针灸用的皮卷,还有几块硬邦邦的杂粮饼子。队正粗鲁地翻检着,没发现异常,这才不耐烦地挥挥手:“进去吧!城里不太平,少惹事!天黑前找好落脚地,宵禁后还在街上乱晃的,一律当逆党抓起来!”

三人低头称是,随着人流挤过狭窄的通道,踏入东昌府城。

甫一进城,一股沉甸甸的肃杀之气便扑面而来。昔日车水马龙的主街,此刻行人稀疏,步履匆匆,眼神躲闪。两旁的商铺虽大多开着门,却门可罗雀。绸缎庄的伙计无精打采地倚着门框,酒楼门口揽客的吆喝声也消失了,只挂着一块“今日客满”的木牌——显然是托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不安、以及被强行压抑的死寂。

更令人心悸的是街上的巡逻兵丁。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披甲持锐的士兵排成队列,踏着沉重的步伐,目光如刀般扫视着街面。一队骑兵呼啸而过,马蹄铁敲击着青石板,发出令人心头发紧的脆响。偶尔能看到一队兵卒凶神恶煞地冲进某家店铺或民宅,翻箱倒柜,鸡飞狗跳,伴随着女人的哭喊和男人的哀求,旋即又归于压抑的沉默。街角墙壁上,新贴的海捕文书墨迹淋漓,孙先和赵灵的画像如同两道刺目的伤疤,悬赏的金额触目惊心。

“娘,我怕……”一个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的小女孩,看着一队杀气腾腾的士兵走过,小声啜泣起来。

“嘘!别说话!”母亲脸色惨白,用力捂住孩子的嘴,惊恐地四下张望,抱着孩子迅速钻进旁边一条狭窄的小巷。

王永年三人沿着墙根阴影处缓步前行,尽量降低存在感。路边茶摊上,几个闲汉模样的男人聚在一起,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蚊蚋嗡鸣:

“听说了吗?昨儿夜里,城西柳条巷又抓走了一户!说是跟青莲县那边有远亲……”

“造孽啊!武城侯爷多好的人,怎么就……唉!这钦差大人也忒狠了,宁可错杀一千啊!”

“嘘!你不要命了!小心隔墙有耳!我看啊,这事儿邪乎!孙捕头那人,虽然冷了点,但忠勇是出了名的,怎么可能刺杀侯爷?还有那赵灵,一个女人家……”

“女人?嘿!你是没见识过青莲县那位的手段!听说她……”

“行了行了!都少说两句!这世道,能活着就不错了!少打听,少说话!”

九儿听着这些细碎的议论,心头沉甸甸的。她靠近王永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风声太紧了。孙大哥和阿史那姐姐的处境……恐怕比我们想的更糟。赵灵也被卷得这么深……”

王永年微微颔首,斗笠下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和行人。向宁则看似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路边的药铺招牌,实则手指在袖中快速掐算着什么,眉头越皱越紧,竹简在药箱里微微震动,传递着混乱不安的气息。

他们需要尽快找到一个相对安全、又能打探消息的落脚点。正寻思间,前方街口传来一阵骚动和哭喊。

“官爷!官爷开恩啊!小老儿真不知道那人是逆党啊!他就是来买两个烧饼……”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跪在地上,死死抱住一个兵卒的腿,涕泪横流。他身后,一个简陋的烧饼摊被掀翻在地,炭火、面饼撒了一地,还在冒着青烟。

“滚开!老东西!”那兵卒一脸戾气,狠狠一脚踹开老翁,“窝藏嫌犯,形同叛逆!带走!”旁边两个如狼似虎的兵卒立刻上前,架起瘫软的老翁。

“爹——!”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从旁边的裁缝铺里冲出来,哭喊着扑向老翁,却被另一个兵卒一枪杆扫倒在地。

“还有同伙!一并拿了!”为首的兵卒狞笑着,目光扫向那家裁缝铺。

周围的行人惊恐地后退,无人敢上前一步,只有压抑的抽泣和愤怒却不敢言的沉默。

王永年眼神一冷。他认出来了,那个被踹倒的老翁,正是他们上次来东昌府时,在街角摆摊卖烧饼的忠厚老人,烧饼烤得又香又脆。少年是他的独子,在隔壁裁缝铺当学徒。这分明是借机敲诈,草菅人命!

一股怒意直冲顶门。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枣木棍。九儿察觉到他气息的变化,一把按住他的手臂,低声道:“别冲动!小不忍则乱大谋!”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尖细的声音响起:“哟,王二麻子,好大的威风啊!欺负个卖烧饼的老头子,算哪门子本事?”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绸缎长衫、摇着折扇的年轻公子哥,带着两个健仆,分开人群走了过来。他面皮白净,眼神却带着几分市侩和油滑,正是东昌府有名的纨绔,知府大人的内侄,顾诚。

那被称作王二麻子的兵卒头目一见来人,嚣张气焰顿时矮了三分,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哎哟,是顾公子!小的这是奉命行事,缉拿逆党同……”

“同你个头!”周公子用折扇不客气地敲了敲王二麻子的头盔,“这老刘头在东昌府卖了二十年烧饼,谁不认识?他要是逆党同伙,本公子天天吃他的烧饼,岂不是头号逆党了?赶紧滚蛋!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王二麻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显然不敢得罪这位知府侄少爷,只得悻悻地挥手:“走走走!算这老东西走运!”他狠狠瞪了地上的老翁父子一眼,带着手下骂骂咧咧地走了。

顾公子摇着扇子,走到惊魂未定的老翁面前,丢下一块碎银子:“拿着,压压惊。以后招子放亮点,别什么人都卖。”说完,他目光随意地扫过人群,在王永年三人身上停留了一瞬,眼神似乎微微闪烁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摇着扇子带着仆人扬长而去。

一场风波暂时平息。人群散去,老翁父子千恩万谢地收拾着残局。

向宁浑浊的老眼盯着顾公子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他压低声音对王永年和九儿道:“顾诚这小子,方才看我们的眼神,有点意思。他似乎认出我们?”

王永年心中一凛。他们此刻的乔装极其普通,顾诚这种纨绔子弟,按理说绝不可能认出。除非……他暗中留意过他们?或者,他背后的人留意过?

“先找个地方落脚。”王永年当机立断。他瞥见街对面不远处,有一家挂着“悦来客栈”招牌的二层小楼,位置不算显眼,但也不算太偏僻。

三人走进悦来客栈。大堂里冷冷清清,只有掌柜无精打采地趴在柜台上拨弄算盘。见到有客上门,也只是懒懒地抬了下眼皮:“住店?几位?”

“两间下房。”向宁用苍老的声音说道。

掌柜打量了他们几眼,看到是三个不起眼的穷酸模样,更是意兴阑珊:“下房没了,只有通铺。一人一晚三十文,包热水,不管饭。”

“通铺也行。”王永年闷声道,掏出铜钱放在柜台上。

掌柜收了钱,丢过来三块油腻的木牌:“后院西厢,自己找铺位去。记住,天黑后不准点灯,不准喧哗,被巡夜的军爷逮着,小店可担待不起!”

后院西厢,果然是大通铺。一个狭长的房间,两排土炕占了大部分空间,弥漫着一股汗臭、脚臭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污浊气味。炕上已经横七竖八躺了七八个人,大多是些短工脚夫,鼾声如雷。

三人寻了个靠墙的角落,勉强安顿下来。狭小的空间,浑浊的空气,隔壁汉子粗重的呼吸和磨牙声,都让人难以安神。但此刻,这里却是观察市井、打探消息相对不引人注目的地方。

入夜,宵禁的梆子声敲响,如同死神的脚步回荡在空旷的街道上。客栈内外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后院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

黑暗中,王永年盘膝坐在冰冷的土炕上,斗笠放在膝前。星瞳在黑暗中无声睁开,银灰色的光芒收敛到极致,如同最敏锐的探测器,穿透薄薄的墙壁,感知着客栈内外的动静。他能清晰地“看”到客栈掌柜在柜台后打着瞌睡,后厨有个伙计在偷喝酒;能“听”到几条街外巡夜兵卒沉重的脚步声和盔甲摩擦声;甚至能隐约感知到城市深处,有几股或强或弱、带着不同目的的气息在悄然移动……

九儿在他身旁闭目调息,试图沟通通神印,感应孙先或阿史那燕可能残留的气息,但东昌府城如同一个巨大的、充满干扰的泥沼,感应极其艰难。向宁则背靠着墙,手指在袖中轻轻摩挲着竹简粗糙的表面,试图从那些混乱的墨迹中,捕捉到一丝指向未来的模糊启示。

时间在压抑的黑暗中缓缓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王永年的星瞳猛地一凝!他“看”到客栈后门处,一个瘦小的黑影如同壁虎般贴着墙根,极其敏捷地溜了进来,熟门熟路地避开值夜的伙计,悄无声息地摸到了他们所在通铺的窗外!

那黑影在窗棂上极其轻微地叩了三下,一长两短。

王永年眼神微动,示意九儿和向宁警戒,自己则如同鬼魅般滑下土炕,无声无息地来到门边,轻轻拉开一条缝隙。

窗外,月光被乌云遮蔽,只隐约勾勒出一个矮小的轮廓。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几分稚嫩又强作镇定的声音响起:

“三位贵人……公子有请。有你们想知道的消息。”

“顾诚?”王永年的声音低沉如冰,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

少年——或者说顾诚的传信人——明显吓了一跳,没想到对方直接点破了主子的真名。他咽了口唾沫,点点头,声音压得更低:“是……是顾公子让小的来的。他说……说‘影子’动了一下,就知道是‘故人’来了东昌。”

影子!连同那个早已尘封的代号——“心月狐”,如同闪电般劈开迷雾!

王永年心头剧震!一段几乎被他遗忘的、极其严苛残酷的训练记忆瞬间涌上心头!那是在他初到东昌府的时期,为了让他能在任何伪装下都保持对刑讯的忍耐力,这位代号“心月狐”的神秘教官负责对他进行了近乎折磨的特训。只是没想到对方竟将一缕无法察觉的狐影印记,烙印在了他自身影子的核心!这印记并无实质伤害,更像一个无法抹除的坐标信标。只要王永年靠近他,或者在特定幻术波动的刺激下,这缕印记就会产生微不可查的“涟漪”,如同平静湖面投入石子,而施术者“心月狐”便能借此感应到他的位置和状态!顾诚,就是当年的“心月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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