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衙门深处，船舶营造司的工坊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巨大的木料堆积如山，空气中弥漫着桐油、木屑和铁锈混合的气味。邵明珠端坐主位，面色沉静如水，但紧锁的眉头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焦虑。赵翔侍立一旁，脸上也带着一丝无奈。
下首，十几位头发花白、脸上刻满风霜痕迹的老工匠，以及几位相对年轻但眼神锐利的匠师，正垂手肃立。他们是整个北地，乃至整个大晋，能找到的最顶尖的造船匠人，其中不乏墨家、公输家的传人。然而此刻，他们脸上都带着羞愧和忐忑。
“公爷……”为首的一位墨家老匠师，姓鲁，人称鲁班头，声音带着沙哑和沉重，“非是我等不尽心竭力，实在是……北地造船之术，与江东相比，确有云泥之别……”
他深吸一口气，指着旁边一张巨大的图纸，那是他们根据邵明珠的要求绘制的最大战舰构想图，鲁班头声音苦涩：
“公爷请看，此舰已是我等穷尽毕生所学，所能构想之极限！长十五丈（约45米），宽三丈五尺（约10.5米），深一丈八尺（约5.4米），以‘斛’计，满载载重……约两千五百斛！”
鲁班头顿了顿，艰难地吐出那个让他自己都觉得汗颜的数字：“折算下来……按照赵侯爷说的那个叫什么排水量……约……约三百吨……”
“三百吨？！”赵翔忍不住惊呼出声！他虽然不精通造船，但也知道这个数字意味着什么！江东水师的楼船，动辄长二十丈（60米）以上，宽五丈（15米），深两丈（6米），载兵两千！排水量至少三百到六百吨！更有传闻，司马睿的旗舰“长安舰”，排水量可能接近千吨！三百吨的战舰，在江东水师面前，简直就是小舢板！
邵明珠的心，彻底凉了半截！他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半月前，他雄心勃勃，以为凭借后世的见识和北方的资源，两年内打造一支无敌舰队横扫江东并非难事。现在看来，自己太天真了！技术壁垒，不是靠热情和权势就能轻易跨越的！
“江东楼船……”邵明珠缓缓开口，声音低沉，“长宽几何？排水量几何？载兵几何？”
鲁班头连忙躬身：“回公爷！据探子回报，江东主力楼船，长二十丈至二十五丈（60-75米），宽五丈至六丈（15-18米），深两丈（6米）！以‘斛’计，满载可达万斛！排水量……约六百吨！可载兵两千，甚至能容马匹往来！其旗舰‘长安舰’，据说更大！能载三千甲士，排水量恐近千吨！”
六百吨！千吨！
邵明珠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巨大的差距，如同一盆冷水，浇灭了他心中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想。两年？别说两年，就算五年、十年，按照北方现有的技术积累和工匠水平，想要造出能抗衡江东楼船的战舰，也是痴人说梦！
“技术……理论……”邵明珠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鲁班头，诸位师傅！你们造船多年，技艺精湛，但可曾将造舰之法、船体结构、受力原理、浮力计算、帆索操控……这些根本的东西，详细记载成册？形成理论？！”
众工匠面面相觑，脸上露出茫然之色。鲁班头迟疑道：“公爷，这造船之法，向来是师徒口耳相传，凭经验积累……图纸虽有，但也只画外形尺寸……至于公爷说的那些原理、计算……我等实在……”
邵明珠心中叹息。这就是症结所在！只有经验，没有理论！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技术无法系统传承，更难以突破创新！
“不行！”邵明珠斩钉截铁地说道，“从今日起！所有造船技艺！无论大小！无论巨细！都必须详细记录！绘图！计算！形成文字！编撰成册！不能只有技术！更要有技术理论！这才是真正的科学！是传承和发展的根基！”
他目光扫过众人：“鲁班头！此事由你总揽！赵翔协助！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将北地现有的造船技艺、材料特性、工具用法、乃至失败教训，全部整理归档！形成一套完整的造船典籍！”
“是！公爷！老朽……老朽定当竭尽全力！”鲁班头激动地应道。他隐隐感觉到，公爷此举，或将开启造船术的新纪元！
“至于南下的舰队……”邵明珠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和决绝，“看来……急不得了。当务之急，是攻克技术难关！提升我们的造船能力！”
他站起身，在厅内踱了几步，眉头紧锁。脑海中，前世少年时痴迷于风帆战列舰模型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现。那些精美的模型，那些厚重的图册，那些关于船舶结构、帆装系统、火炮甲板的详细资料尤其是那艘承载着大明永乐盛世荣耀的郑和宝船！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的脑海！
“翔哥！”邵明珠猛地停下脚步，看向赵翔。
“在！公爷！”赵翔连忙应声。
“去！把我书房里，书架子最里边的那个紫檀木匣子拿来！快！”邵明珠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赵翔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瞬间明白了邵明珠要什么！那是邵明珠珍藏多年的宝贝！ 是他在洛阳时闲的没事干，亲手绘制的那套图纸！
“是！公爷！我马上去！”赵翔二话不说，转身飞奔而出！
厅内众人不明所以，看着邵明珠突然变得激动起来的神情，面面相觑。
很快，赵翔抱着一个沉重的紫檀木匣，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他小心翼翼地将匣子放在邵明珠面前的桌案上。
邵明珠深吸一口气，亲手打开匣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卷巨大而厚实的泛黄皮纸卷轴！
他缓缓展开卷轴！动作轻柔而庄重，仿佛在开启一件稀世珍宝！
随着卷轴的展开，一幅前所未有的宏伟巨舰设计图呈现在众人眼前！
“嘶——！！！”
“我的天！！”
“这……这是什么船？！”
“好大！！”
“这……这结构……从未见过！！”
图纸展开的瞬间！整个工坊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所有工匠，包括见多识广的鲁班头，全都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脸上写满了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图纸上，一艘前所未有的巨舰跃然纸上！ 线条精准！ 结构复杂！ 标注详尽！ 比例完美！
赵翔激动得浑身颤抖！他凑上前，指着图纸，声音带着颤抖的狂喜：
“卧槽！兔儿！这……这是……大明的宝船啊！！郑和下西洋的宝船！！！”
赵翔的惊呼，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议事堂内掀起惊涛骇浪！
“大明宝船？！”
“郑和下西洋？！”
“那是什么？！”
工匠们虽然听不懂“大明”、“郑和”这些词，但“宝船”二字和图纸上那震撼人心的巨舰形象，足以让他们明白，这绝非凡品！
赵翔如数家珍般地指着图纸上的细节：
“看！这是船体龙骨！用的是最坚固的柚木！多层复合结构！抗风浪能力极强！”
“这是水密隔舱！对！就是公爷刚才说的！把船舱分成一个个独立的小格子！一个舱室漏水，不会影响整艘船！”
“这是硬帆系统！四桅九帆！主桅高达十丈（30米）！硬帆可以更好地利用八面来风！逆风也能航行！效率远超江东的软帆！”
“这是尾舵！巨大而灵活！比我们现在用的艄舵先进太多了！操控性天差地别！”
“还有！看这里！火炮甲板！预留了炮窗！这要是装上咱们的火炮……”
赵翔激动得语无伦次！
鲁班头和所有工匠们，此刻已经完全被这张图纸震撼得说不出话来！他们如同朝圣般围拢过来，眼睛死死地盯着图纸上的每一个细节！呼吸粗重！双手颤抖！
“水……水密隔舱？！”鲁班头声音发颤，指着图纸上那一个个分隔开的小格子，“公爷……这……这设计……简直……简直是鬼斧神工！有此一法！船只抗沉性将提升百倍！！”
“这……这硬帆系统！四桅九帆！布局精妙！迎风效率……难以想象！！”
“这尾舵！如此巨大！操控起来……该是何等灵活！！”
“还有这船体结构！龙骨！肋骨！板材连接！这……这……完全颠覆了我等所知！！”
“公爷！这……这图纸……是……是您画的？！这……这巨舰……真能造出来？！”鲁班头的声音带着极度的激动和一丝敬畏！ 仿佛在仰望神迹！
邵明珠眼神坚定得看着鲁班头，点了点头！
鲁班头这位墨家巨匠，浑身剧震！他几步冲到桌前，几乎将脸贴在了图纸上！双手颤抖着，却不敢触碰那精美的线条！他浑浊的老眼中，爆射出前所未有的精光！
“天……天工开物！鬼斧神工！！”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这……这船……这结构！这设计！这……这简直是……神乎其技！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啊！！”
其他老工匠也纷纷围拢过来，如同朝圣般，贪婪地审视着图纸上的每一个细节！他们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疑惑，迅速转变为狂热的崇拜！ 和如饥似渴的求知欲！
“公爷！侯爷！您们……您们果然是仙人弟子！竟有如此神物！！”一位老船匠激动得老泪纵横！
邵明珠看着众人震惊、狂热、敬畏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豪情！他指着图纸，声音沉稳而充满力量：
“诸位！此舰名为‘宝船’！乃我少年时……梦中所得！此图，便是其详细构造！”
“此舰设计排水量……两千吨！”
“两千吨？！！”众人再次惊呼！这几乎是他们刚才构想战舰的七倍！接近江东“长安舰”的两倍！！
“长四十四丈四尺（约133米）！宽十八丈（约54米）！深……待定！可载千人！可装火炮近百门！！”
邵明珠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有此巨舰！再辅以我神机营之火炮！聚宝山卫之精锐！江东水师那些楼船斗舰，在我宝船面前，不过是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他目光如炬，扫视全场：
“诸位！此图，便是我们未来的方向！是我们横扫江东！称霸海疆的根基！”
“然！此舰结构复杂！工艺要求极高！非一日之功可成！”
“鲁班头！”
“老朽在！”鲁班头激动得声音发颤。
“本公命你！率所有工匠！以此图为蓝本！先按百分之一的比例！ 制作一艘模型船！ 翔哥！ ”
“在！”赵翔立刻应声。
“你负责指导！将图纸上的尺寸，按比例缩小！告诉他们比例尺的概念！务必保证模型结构、比例完全精确！不得有丝毫差错！”
“是！公爷！”赵翔信心满满！
“模型制成后，进行水槽试验！测试其稳定性、抗风浪能力、航速！找出问题！改进设计！”
“待模型完善！技术成熟！再逐步放大比例！制造更大的试验船！最终……造出真正的宝船巨舰！！”
邵明珠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和强大的信心：
“此路虽艰！但本公相信！有诸位能工巧匠之智慧！有真定侯之算学！有我邵明珠之决心！更有我大晋之国力支撑！必能成功！”
“届时！巨舰大炮！扬帆出海！踏平江东！指日可待！！”
“谨遵公爷钧命！！”
“我等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公爷所托！！”
鲁班头和一众工匠激动得热泪盈眶！齐刷刷跪倒在地！声音洪亮！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斗志和希望！他们仿佛看到了一艘艘无敌巨舰劈波斩浪，将江东水师碾为齑粉的壮观景象！
赵翔更是摩拳擦掌，立刻拉着鲁班头和一众工匠，开始讲解比例尺的概念：“诸位师傅！比例尺，就是将实际尺寸按一定比例缩小或放大！比如，实际一丈，在模型上就是一寸！这叫‘百一比例’！我们要保证模型上的每一寸，都对应实际的一丈！这样……”
工坊内，瞬间从刚才的凝重死寂，变成了热火朝天的讨论场！工匠们围着图纸，听着赵翔的讲解，眼中闪烁着求知若渴的光芒和跃跃欲试的兴奋！一场跨越千年的造船技术革命，就在这间弥漫着桐油味的工坊内，悄然拉开了序幕！而邵明珠，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那被浇灭的火焰，又重新熊熊燃烧起来！他知道，这条路很长，但方向已经找到了！ 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