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海仓半跪在地,紧紧攥着父亲的衣角,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与恳求,“爹,真的就这一次!
昨天那事纯属意外,以后绝不会再发生。
但是吃一蛰长一智,我打算把押运的人手翻倍,再换上好枪,宪佐队的兄弟都是自家兄弟,只要钱到位,他们拼了命也会护住货。”
他抬头望着父亲,眼中满是渴望,“另外,光靠兄弟们手中的王八盒子和花口撸子,遇上硬点子根本撑不住。
我想把兄弟们的枪都换成二十响盒子炮,再配两挺花机关增强火力。这样遇上谁都有一战之力。
以后总不能次次都让李队长来救场吧,不然道上的人该怎么看我?”
余大贵眉头拧成疙瘩,手里的烟袋锅子重重磕在桌沿,“添置这些军火,你有门路吗?”
“有,我在宪兵司令部干了这么久,这点事情还是办得到的。只是钱有点不够!”他抓住余大贵的手腕,“爹,您就信我这一回,这次投下去,往后押运绝对稳当,赚的钱翻倍还您!”
他声音发颤,额头青筋暴起,“您看松鹤楼这些年也没大发展,我这是想让咱家过上好日子啊!”
余大贵别过脸去,沉默许久才闷声问:“还差多少?”
余海仓眼睛瞬间亮得惊人,颤抖着伸出食指:“我还差一千大洋!”
“一千大洋?!”余大贵猛地转身,茶盏在桌上砸出闷响,浑浊的眼睛里烧着怒意,“臭小子,别当老子是睁眼瞎!
黑市二十响盒子炮三十大洋一支,花机关枪三百五十大洋一挺。
你这吃饭的人加上你刚好十二个,十支二十响加两挺花机关刚好一千大洋。
合着你这是一分钱没有哇?!”
余海仓干笑着蹭了蹭鼻子,油光满面的脸涨成猪肝色:“这不,我之前存的钱不是都用去铺路了吗?”
余大贵重重叹了口气,佝偻的背又弯了几分,“钱我可以给你,明天下午来拿。
可是你那帮黑吃黑的下家,全让涉谷太君打死了,往后的货你打算卖给谁?这个你想过吗?”
“这个......”余海仓喉结滚动两下,避开父亲锐利的目光,“实在不行,我找道上的朋友碰碰运气!”
“道上的朋友?!”余大贵气得浑身发抖,烟袋锅子重重砸在八仙桌上,“你特么猪哇?那帮人吃人不吐骨头的!
跟他们做生意,无异于给老虎送猪头哇!”
“他们敢!”余海仓涨红着脸跳起来,“我可是宪兵司令部的宪佐队长,谁敢打我的货的主意?!”
“你特么昨天不是刚让人抢了吗?!”余大贵的怒骂道,“被人黑吃黑的时候,人家在意过你是宪佐队长吗?!”
“我......”余海仓的气势顿时弱了下去,嘴唇翕动半天说不出话。
突然,他像只被激怒的困兽般嘶吼起来:“那不然怎么办?难道让我守着松鹤楼卖一辈子阳春面?!”
“守着松鹤楼怎么了,饿着你了还是冻着你了?”
“那我读那么多书干嘛?”
“你……!”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声,一辆崭新的福特轿车缓缓停在了松鹤楼门口。
司机下车打开后座车门,踩着高档皮鞋的中年男人扶着司机的手优雅下车。
此人绸衫下摆绣着暗纹,腕间金丝表链随着动作若隐若现,举手投足都带着生意人特有的贵气。
余大贵握着茶壶的手微微发颤,盯着来人考究的杭缎长衫,“两位贵客,这么晚了是来用膳的吗?”
中年男人摘下墨镜,眼角笑出细密纹路,“师弟,你还认得我不?”
“师兄?!”余大贵手中茶壶险些落地,浑浊的眼睛突然泛红,“哎呦!师兄,真的是你啊!快进来快进来!”
他慌忙把壶往桌上一搁,快走几步,踉跄着扑过去, 两人重重抱在一起。
中年拍着他后背直笑,“嗯,还知道喊师兄,看来以前在醉仙楼没白痛你!”
余大贵肩头微微抽动,“看您说的,您可是对我最好的师兄何新梁啊!”
他声音发闷,带着鼻音,“每次被后厨那帮坏小子欺负,都是师兄您拿擀面杖帮我出头。当年要不是为了护着我......”
余大贵喉结滚动,说不下去了,“您被师傅赶出醉仙楼那天,我蹲在后巷哭了整整一夜。怪我没本事,连累了师兄您!”
“嗨!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干啥!”何新梁拍着他后背直笑,“咱们得有二十多年没见了吧?当年的小鼻涕虫出息了,如今都能开这么气派的饭店了!”
余大贵请两人来到八仙桌前坐下,给两人斟茶,“我这只能算小打小闹,哪比得上师兄您这一身富贵气。
快说说,这些年在哪儿发财?”
\"还记得我家在青浦开的干货铺子不?\"何新梁掸了掸杭缎长衫上的灰,“从醉仙楼出来后,我就回了家,先父去世后,我就接手了干货店,一晃干了二十多年。
前几日刚把铺子搬到上海,就在街口转角处,挂着‘何记山货’的招牌。
师弟你开了这么大一家酒楼,以后可得多关照我生意啊!”
“那敢情好!你卖南北干货,我开饭店,咱们这生意正好打配合!”余大贵笑得眼角堆起褶子,浑浊的眼睛里泛起难得的光亮。
余海仓见父亲与来人相谈甚欢,心里却还惦记着那一千大洋的事,忍不住插话:“爹,您和伯父慢慢叙旧,我去后厨安排几道拿手菜。”
“慢着!”何新梁抬手止住他,目光似笑非笑地扫过余海仓油光发亮的脸,“这位想必就是贤侄了?果然生得仪表堂堂。”
余大贵一拍脑门,恍然笑道:“瞧我这记性,一高兴全乱了套!”
他拽过儿子的胳膊往前推,“师兄,这是犬子海仓。
海仓,还不赶紧给你何师伯磕个头,师伯跟你爹可是有过命的交情!”
“啊~这!”
“使不得使不得!”何新梁快步上前扶住他,袖口暗纹随着动作轻晃,“如今可是新社会,哪还兴磕头这套老礼。”
他上下打量着余海仓笔挺的西服,语气带着三分探寻,“贤侄一表人才,莫不是跟着师弟打理这松鹤楼的生意?”
余海仓正要开口,余大贵抢先说道:“没有,年轻人哪里吃得了这种苦。
这混小子从小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知道抱着书本瞎琢磨。”
余大贵肥胖的手指戳着儿子胸口的肥肉,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恨铁不成钢,“大学毕业放着好好的家业不接,非得去外面瞎闯荡。
咱们平头百姓没背景没靠山,能闯出什么名堂?
这不,折腾了几年,就混了个皇军宪兵司令部的小队长!”
“哟!宪兵司令部哇?”何新梁大吃一惊,一脸不可思议地审视着余海仓,“那可是沪上第一要害部门呐!贤侄年纪轻轻就当上队长,往后前程似锦,怕是要让多少人眼红!”
余海仓胸脯一挺,胖脸上露出得意之色,正要开口炫耀,却见何新梁向站在门边的司机招了招手,“何赢过来!
这是犬子何赢。从小就不是读书的料,满脑子歪门邪道。
现在长大了,生意不愿接手,如今除了帮我开一下车,啥都不肯干。
全身上下除了这张能骗骗小姑娘的帅脸,要本事没本事,好吃懒做的,我才不知道该拿这混小子怎么办呐!”
余海仓嘴角直抽抽,肥厚的耳垂涨得通红。
泥马,这话是在数落自家儿子吗?这是在说我丑哇!
“没有没有,不过是皇军抬爱,赏口饭吃。”余海仓皮笑肉不笑地扯动嘴角,目光挑衅般扫过何赢帅得过分的脸,“何赢贤弟还没个正经营生是吧?
贤弟要是不嫌弃,可以到宪兵司令部来,我大小也是个队长,多少能罩着点!”
“哎呦!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何新梁夸张地一拍大腿,转头朝倚在门框上装着没听见的儿子喊道,“何赢!你海仓大哥给你指条金光大道,还不赶紧道谢?”
站在门口的何赢装不下去了,只见他脖子一梗,混不吝地说:“我不去,我可受不了那规矩。
家里金山银山够我花一辈子的,上什么班?
上班是不可能上班的,这辈子都不可能上班!”
“反了你!”何新梁抄起桌上的茶盏作势要砸,却在半空生生停住,“臭小子,看我今天不打断你的腿!”
余大贵赶忙起身按住师兄肩膀,笑得眼角皱纹堆成沟壑,“师兄你别动火!
俗话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想法。
你何家大业大的,还能缺他这份俸禄?”
余海仓盯着何新梁腕间流转的金表和门口崭新的福特车,喉结动了动,“伯父这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呀!
如今干货行当这么赚钱?
又是福特轿车又是西洋金表,真是让人眼热!”
“怎么可能!我们何家做开干货店开有上百年了,要发财早发了!”何新梁往后一靠,神秘兮兮地道,“所谓人无横财不富,马无夜草不肥。
如今恰逢乱世,正是我等大展拳脚的时候。就比如我这干货行吧,坐拥上海交通之利,随便倒腾点什么出去,那都是暴利呀!”
余大贵父子俩对视一眼,余海仓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
何新梁自顾自地说:\"当然,高利润也意味着高风险,以后要是遇到什么事,说不定还得麻烦海仓贤侄呢!\"
余海仓胸脯又不自觉地挺了挺,油光发亮的脸上堆满自豪,“好说!师伯往后遇上任何难处,尽管派人知会一声。小侄别的本事没有,在宪兵司令部好歹能支使些兄弟办事。”
“痛快!”何新梁重重拍了拍余海仓肩膀,“就等贤侄这句话!”
他转头向余大贵抱拳,“师弟,时辰不早,再叨扰下去可就不识趣了。改天我再登门拜访!”
余大贵慌忙起身相送,布满老茧的手紧紧攥住师兄手腕:\"说的什么话!师兄能来,我高兴还来不及。\"三人走到门口,福特轿车的车灯刺破夜色,何赢已经不耐烦地先一步钻进了驾驶室。
“改日我在来醉仙楼摆酒,咱们好好叙旧!”何新梁踩着锃亮的皮鞋上了车,摇下车窗挥了挥手。
话音未落,轿车已轰鸣着驶入夜色,只留下余海仓望着车尾白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