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桐怀山岱南古宅】那千年的祷与罪皆尽（二）
谢桐怀是个平庸的人。
与族谱中描写的截然不同，他的一生从头到尾就没有什么大作为。
身为道士，也不过是仗着大师兄的名号在门派里忝列门墙，实则资质平平，惹得师父不喜。
在游历到此，尝试着镇压那只邪魔的时候，他便意识到这不是自己能做到的事。
于是，他去求了师门，求了师弟师妹，求了所有他能想到的人。
最后，他一无所获，只从一位坐化的和尚那里求回所谓的“秘宝”。
平庸的人，没有惊才绝艳的谋略，也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为了将邪魔控制在这座山上不危害世人，这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所以，在这漫长的千年里，他一直都在想一个问题——
倘若当时镇压邪魔的不是他，而是哪位天之骄子，是不是就能做的比他更好？
“你在祠堂外看见我的时候，我便知道你是我在等的人。”谢桐怀说，“滔天紫气，帝王命格……或许也只有你，才配当‘天君’。”
“天君”既已来了，庸人就早该退场。
于是，他守了千年的秘宝，不过转瞬就认了主；他尽力摸索出的生路，也沦落成一条死路。
左镇潮没有回话。
因为这番话信息量还是太大，把她9点智力大脑的cpU都给干烧了。
「我怎么知道啊！你们家乱得跟一锅粥似的，每个人说的话都不一样，我到现在还没整明白前因后果呢！」
「还问我该怎么办……我好端端来做个委托，胸口就被捅了一刀，追杀到一半突然被委以重任，还冒出个临时任务，我能怎么办！」
「不错。」兰达姆慢条斯理道，「而且归根结底，命运环环相扣，说是您能结束这一切，但本质是由于邪魔同化了一部分的谢桐怀，秘宝又镇压祂千年，您这会儿才能来抢人头。」
说到底，什么“天君”，不过就是当年那个老道士随口说的疯话。彼时谢桐怀究竟是有多绝望，才会把这种预言奉为圭臬？
左镇潮叹了口气。
“……命格也好，我脸上这只面具也罢。”她说，“拥有什么就要肩负什么，正因我是你口中的‘天君’，我才会站在这里面对你。”
闲话时间该结束了。
谢桐怀似是察觉到她周身的气势已变，也不再关注他边上那棵已然枯萎的迎客松。
他垂眼笑了一下，站起了身。如一只将死的秋蝉，立于她的面前。
那一刻，左镇潮突然意识到——谢桐怀的肩膀极为清瘦。
由于隐藏在宽大衣衫之下，先前根本瞧不出来，如今他一站，反倒是看得更清晰了些。
甚至不能说是瘦了……简直是形销骨立，唯靠高大的骨架撑着那一副已经不剩什么皮肉的身躯，看上去才能有几分人样。
见少女将自己脸上的面具扣紧，一副随时都会冲过来的模样，谢桐怀下意识要去摸自己的腰侧。
可那里空无一物。
谢桐怀的眼睫略微颤了颤，就如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再度看向了左镇潮的方向。
可出乎他意料的是，她没再继续动作，反而将横在身前的刀垂了下来。
下一秒，谢桐怀便眼睁睁看着她骤然拔出刀， 反手狠狠刺向了自己的腹部！
“！”
谢桐怀蓦地瞪大了双眼。
然而这一下还不够，鲜血飞溅，她却又仿佛不知疼痛般抽出了红色的刀刃，再度刺入！
绚烂的血色在她的身体上绽开，在清凉的月光下，衬得那张漆黑的修罗面具更加狰狞。
饶是谢桐怀存在千年，依旧被这场面震住心神，一时间反应不得——眼前这个不停刺伤自己的少女，似乎比他更像一只恶鬼。
【警告：】
【宿主的hp已低于30%，到达安全临界值】
【警告：】
【宿主的hp已低于5%，到达安全临界值】
【检测到宿主的hp已低于5%】
【检测到宿主当前处于重伤状态】
直到系统提示hp值已经下降到5%，左镇潮才终于停下动作。
因失血过多而虚浮的手臂刚垂下，就有大口的鲜血从她面具的夹缝中涌出来，不要命地往她的衣襟上、脖颈上淌。
不过几秒钟的工夫，本就狼狈不堪的左镇潮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血人。
腹部狰狞的伤口如同蛛网般蔓延开，如同碎裂的瓷片，而不断翻涌而出的血液却好似不息的岩浆，在她的体内不停升温。
她再度向前踏出了一步，这一步却好似踩在泥地里，脚下一软，让她瞬间弯下了腰。
她抬手去徒劳地捂住面具后方的嘴唇，可血还是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从她的指缝里漏出，滴滴答答地落在脚下，染红了一整片的青砖。
谢桐怀下意识就微拧起了眉，往她的方向迈了一步，想要缓和语气，却难掩惊疑不定：“这……这是怎么了？”
“咳、咳咳……咳……”
左镇潮把淤堵的血吐完，撑着膝盖，勉强站了起来，再度踏出了一步。
然而这一步落下，虚空中仿佛传来“当”的一声，空气中荡开层层波纹。
【『浮屠啖月』装备状态已变更】
【当前状态：金刚怒目】
煞气从她的脚下轰然炸开，无形之中似乎带着威压，将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深红近黑的气息中。
“……千年的时间过去，你已经听了太多祭词和檄文，犯下数不清的恶，生了道不尽的怨怼。”
她平复自己的气息，声音还是嘶哑得仿佛肺都破开一个大洞，却依旧四平八稳。
“很巧……我看你们谢家也已经看腻了，更不喜欢举着正义的大旗，和你讲什么人尽皆知的道理。”
事到如今，还争什么对错，辩什么因果？
话音一落，谢桐怀便看见那个如同从地底岩浆中爬出来的修罗恶鬼，就这么虚虚地一抬手。
下一秒，她手中那柄刀就如离弦之箭，霎时间消失在了原地！
“唰”！
似乎有一阵劲风掠过了他身侧，谢桐怀顿了顿，侧目看去——
那柄刀就这样被深深钉在了他身边的青砖地之中，其力道之大，竟然凭空让周围的砖块尽数碎裂！
“你生前的佩刀。”
恶鬼如是说道，简单得仿佛刚刚扔出去的不是她手上唯一的武器，而是什么无足轻重的物件。
谢桐怀瞳孔骤缩，立刻看向那柄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长刀：“你……”
他话未说完，脚下地面轰然崩裂，数不清的漆黑锁链霎时间从地底飞出，猛地刺向他的灵体！
【灵属天赋-诏狱 已升级】
【灵属天赋-诏狱(LV.3)
天赋描述：斧钺汤镬，刀山剑树。】
【灵属天赋携带技能已更新】
【技能四：禁（主动）
技能效果：技能开启后，在即将受到伤害时，锁链会自动出现进行防卫】
【技能五：银钩铁画（主动）
技能效果：为一个单位加持负面状态『缉』，攻击时锁链自动追踪持有『缉』状态的单位】
【技能六：殁（主动）
技能效果：锁链可削抹使用者和持有『缉』状态单位之间的距离，即刻起效，消耗随距离增长】
【技能七：严刑重典（被动）
技能效果：持有负面状态『缉』的单位将被随机施加以下状态中的一种：『恐惧』10s，『流血』20s，『虚弱』10s】
谢桐怀下意识向侧边躲去，动作极快地拔出那把被深深嵌入地砖中的长刀，刀锋霎时与锁链碰撞在一起，迸发出数道飞溅的火星！
短兵相接的同时，不远处那道身影已然如鬼魅般逼近，眨眼间就来到他的身后——
“叮”！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奇异的铃铛声，谢桐怀顿时回过头，却见自己面前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了一道凌空虚现的字符，龙飞凤舞难以辨认，似乎是个腾飞的“缉”字。
下一秒，那道半透明的字符便消失原地，出现在了他的面门上！
“咣啷”的金属碰撞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数不清的锁链同时从青砖地中钻出，高高飞起，在空中聚成一个巨大的牢笼。道道玄黑的尖刺凌空对准谢桐怀的方向，迎面袭来。
他持着那把长刀，清瘦的身影在粗壮的锁链中来回穿梭，金属碰撞的“叮当”声时不时传来，不过几息时间，数道锁链便被刀刃砍断或击飞。
谢桐怀施展的不知是何门何派的刀法，动作如行云流水，柔而带煞，每一击下去都利落无比。
他身边遍布的黑气如烟雾般四散开，仿若实体一般触及到地上的青砖，所过之处皆留下焦黑的痕迹。被黑雾笼罩住的锁链瞬间溶解，在空气中消失不见。
未等这边的战局被彻底瓦解，另一侧又凭空生出数不尽的锁链，漆黑的雾气与玄色的金属碰撞在一起，于无形中绽开道道璀璨的银光。
谢桐怀很清楚，纵然他染了几分邪魔的气息，含了几丝凶极恶极的煞气，可那到底不是他自己的力量，若是就凭他本身的那些怨气……
可眼前的少女像是能召唤出无穷尽的锁链，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数道杀招。
他能撑多久？
谢桐怀凝视那悬于高空，如云翳般的锁链，思绪倒转至三十六万日月之前。
邪魔滔天的怨与煞，那几乎要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兀然与此刻重合。
那时的他不知薡蕫、孑然一身，没有经历过漫长的岁月，没有身负道不尽的冤孽，面对海沸山裂的杀意，除了手中三尺青锋，一无所有。
他只知要握紧刀，也只需要握紧刀。
千年的时光已尽。
可在这一刻，他忽而感觉——
这颗心脏，再一次开始了跳动。
那修长的刀刃持握在谢桐怀的手中，突然像是生了灵智，飘若游云，似风散雨收，被舞出了道道纷乱的虚影，将飞来的锁链尽数截断。
“很好。”
对面再度传来声音，他抬起头，与那漆黑的恶鬼面具遥遥对视。
“现在的你，总算有几分谢氏族谱上写的样子了。”
天君的表情隐藏在面具之下，让人看不真切。
谢桐怀无言，紧握刀柄，只是沉默地凝视她，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无声的对峙持续不过片刻，她再度开了口。
“把你的刀拿稳，‘谢桐怀’。”
她说着，伸出右手，大拇指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用人类的身份……和你的天君，堂堂正正地打一场。”
*
“轰”！！！
就在楚临春即将回到车上的瞬间，从山顶方向骤然传来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直接让脚下的山路都震动了数秒！
他瞳孔骤缩，立刻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东边映着朝晖的山林之中，已然飘起数道若隐若现的黑雾与浓烟。
那个方向，应该就是——
他顾不上还躺在地上等待救援的谢如晦，立刻一把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扯住在上面瑟瑟发抖的茂毛猫，直接将他拽了下来。
“这就是你说的一切正常？！”他冷声质问道，“岱南古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前辈和振灵先生为什么现在还在里面？！”
茂毛猫从未见过他这副怒气滔天的模样，当时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我、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是中途临时走了，后面的事我完全……”
“这座山上没有一点信号，你就这样把他们两个扔在那里？！还有谢如晦，他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他、他……我也不太认识他……”
他话音未落，楚临春的手蓦地一松，茂毛猫便整个人摔倒了地上。
“我不管你到底是受人指使还是自己的主意，今天的事我会如实上报给协会……你最好祈祷前辈和振灵先生一个都没事。”楚临春紧紧皱着眉，随手扯开自己将扣子扣到最顶端的领口，
“——对那群狩日大人来说，你的性命并没有多么重要。”
他在说到“狩日”这个词的时候，茂毛猫就像是听见了什么极为恐怖的词语，倒在地上的身躯顿时蜷缩了起来，靠在车门上不停地发着抖。
楚临春再度看向东边那越来越醒目的浓烟，又看向车前濒死的谢如晦。
他咬了咬牙，拉开车门，吩咐茂毛猫照顾好谢如晦，便直接绕过了谢如晦，朝着山路继续向上开去。
右脚踩住油门，他死死把着方向盘，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该死，不过是一个晚上的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在的时间，前辈到底都遭遇了什么危险？
刚刚那场爆炸又究竟是……
不。前辈一定会没事的。
凭她的本事，不管怎么样的委托都理应是轻而易举。
可他不知为何，就是担心得要命。
他深呼吸，再次抬起头，看向烟雾飘起的方向。
前辈……您一定要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