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只云雀的故事，满足却又渴望更多……”
“闭嘴。”
“云雀…… 展翅…… 高飞，因为她…… 只爱探索……”
“闭嘴！闭嘴，闭嘴，闭嘴！”
“不。” 我说，把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不” 是个不错的词。它代表拒绝、否定、否认。这个词有实际意义。说起来轻松又有趣。当我开始失去身体周围那层坚硬的外壳时，起初我很害怕。现在还是有点怕，但至少这样一张嘴让发声容易多了。
而且，我的牙齿还是像以前一样锋利。
我继续练习这些有趣的发音，惹得我最喜欢的两餐发出恼怒的呻吟。他们说的大部分话我都听不懂，但我会记住。总有一天，我会弄明白这些声音的含义，到时候我就知道了。
“这全是你的错。” 那个大嗓门低声怒喝道。
“对不起。” 那个漂亮的家伙回答。“至少我想出了一个麻醉咒。你感觉好点了吗？”
“去你的！想出个瘟疫咒，干脆杀了我们算了！”
“我…… 我很抱歉。” 漂亮的家伙又说道。大嗓门跟它说话时，通常会在某个时候提到 “克莱雷塔”。同样，漂亮的家伙跟另一个说话时，会说 “富尔维亚”。从不会弄反。大多数词两个人都会说，或者说得不够频繁，我分辨不出区别。这两个词不一样。我想知道为什么。
大嗓门极其、极其讨厌，但特别美味，所以我得确保它活着。有时候我想让它闭嘴 —— 我甚至试过用蛛丝缠住它的脸 —— 但我这么做的时候，漂亮的家伙往往也会发出可怕的声音。如果它不再发出治愈的声音，留着它就没意义了，所以我只好住手。
哦，好吧。这仍然无疑是我短暂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说真的，不会有比这更好的了。除非我能再抓些这些有趣的生物。很快我就厌倦了练习发音，爬过漂亮的家伙，趴在它的肚子上休息。温暖又柔软，我很喜欢趴在上面进入半休眠状态。这些奇怪的生物休息的时候往往会失去意识，这似乎很愚蠢。在有我保护它们之前，这样的生物是怎么生存下来的呢？我闭上眼睛，思绪飘散，心跳放缓。我睡觉的地方随着呼吸上下起伏，这种令人放松的晃动不可避免地让我的思绪飘远……
最初的动静，最初的感觉，是坠落。肾上腺素飙升，心脏狂跳，这个还不知道称自己为 “我” 的东西感受到了下落、翻滚。那种本能的恐惧，没有明显的原因或背景。只是一种莫名的认知，知道不久之后会有 ——
砰然撞击声。
剧痛，难以忍受的剧痛。不停地坠落，天旋地转，接着是更多的坠落和碰撞声。遍体鳞伤、支离破碎的我，这头日后才会意识到自己存在的野兽，从肺里呕出液体，艰难地喘着第一口痛苦的气。我眨动双眼，擦掉眼中的黏液和血水，第一次望向这个世界。眼前是一座由黑色卵形物体堆积而成的巨大土堆，许多已经破裂、粉碎。仍有不少在往下掉落，有些落地后大体完好无损，但也有些撞到土堆上摔得粉碎，从中涌出某种黑色生物，激起我内心新的本能。
饥饿。
我试图扑向我的食物，却感觉一阵剧痛从身体传来，因为我显然该用来行动的一条肢体无法正常工作了。它扭曲变形，还在淌着液体，与相对的那条肢体截然不同。我丝毫不想去在意这个，只是留意到了这一点，便拖着身子朝食物爬去。它扭动着、渗出黏液，有着长长的黑色甲壳，许多细长的部位在不停地抽动。我喜欢看它动。这勾起了我的食欲。我俯下身，张大嘴巴咬下去，咬穿甲壳，品尝着里面美味多汁的东西。吞咽的时候，愉悦感涌上心头，但瞬间又消失了。我的饥饿感丝毫未减。一口又一口，我撕扯着我的猎物，它在我身下扭动，每一口、每一瞬间，我都尽情享受着进食带来的强烈愉悦。这种体验让我愈发渴望更多！我陷入疯狂，不停地吃，直到突然我的牙齿咬穿了肉，却不再从这个动作中感受到愉悦。
我低头看去，既愤怒又气恼。我的猎物还剩下一半多，而我依然饥饿。然而，我却不想再吃它了！我又咬了一口，试着品尝并吞咽…… 但什么感觉都没有。这生物不再动弹或反抗。它现在死了，不知为何，它一开始吸引我进食的东西也消失了。
我仔细观察这生物，发现它和我以及它掉落出来的卵形物体颜色一样黑。尽管颜色相同，但我和这生物长得一点都不像。它有点呈圆柱形，有很多条腿，而我的身体形状大不相同，只有六条肢体。不过，我也是从这样的蛋里孵出来的吗？看起来很有可能。毕竟，我记得自己是从某个东西里翻滚出来的。也许是上面那些破裂的黑色物体中的一个？
果然，其他许多蛋也开始孵化，孵出的黑色生物形态各异，但我不知为何知道它们新鲜，充满了那种能带给我美妙愉悦感、我必须吃到的东西。我又试着扑向其中一只，直到这时我才惊讶地发现，这次行动完全没问题！我那条断掉的肢体现在看起来和其他肢体一样了。进食一定治好了它！多么令人开心。
我用牙齿撕扯着猎物，继续狼吞虎咽，每吞咽一口，那短暂的满足感如美味的水花般冲击着我无尽的饥饿，让我浑身颤抖。然而，这只猎物更加凶悍，似乎还想反咬我一口。它的牙齿反过来咬进我的身体，从我前肢上撕下一大块肉，就像我对它做的那样，我惊讶地叫了出来。嗯。所以我们虽然看起来不同，但有相似之处。
不过我没花太多时间去思考这个。猎物就是猎物。我把这只挣扎的食物按倒在地，把它的脸按进土里，同时从它的腹部咬下更多的肉。味道太棒了！我 ——
剧痛从背后袭来。又有一个同类在攻击我！我疯狂地踢着，试图把它甩下去。我在吃东西！别来烦我！我愤怒的踢打丝毫没能阻止它。它体型庞大，用两条后腿站立，挥舞着锋利的前肢，似乎能轻易地切开我的甲壳。我被迫把注意力转向与它战斗…… 而就在这时，我之前的猎物咬了我的腿！
慢慢地，我意识到周围有许许多多黑皮肤的生物从蛋里钻出来，尖叫着、争斗着、流血着、啃咬着…… 现在又有两只朝我这边过来了。
我的肚子可不管这些。留下来战斗。留下来进食！我愤怒地嘶叫着，投入这场混战，疯狂地咬着我的敌人。我的食物！一切都是食物！我要把它们全部吃光！我的一条肢体被齐刷刷地切断，但我依然充满活力地撕咬着我的目标。又有一个同类加入，抢走了我的食物，还有一个跳到我身上，把我从猎物身上撞开，用牙齿撕开我的腿。
突然，我成了被吃的那个。一条有力的肢体把我的头按下去，我徒劳地咬着，大块的肉被从我身上扯下来，黑色的血液从折磨我的家伙那锯齿状的獠牙上滴落。我必须反过来吃掉它们！我必须这样做，但我动弹不得！无论我怎样挣扎扭动，都无法挣脱！牙齿一次又一次地咬进我的身体侧面。痛苦、恐惧与饥饿交织在一起，每咬一口，都有某种超越肉体的东西从我身上被扯走。很快，我也会失去那种能让我成为一顿美餐的东西。很快，我也会停止挣扎，再也无法动弹。不，我不要这样！我拒绝！
又有两个同类跳到正在吃我的那个家伙身上，把它撞开。它们三个陷入了一阵致命的撕咬，让我暂时得以喘息。更多更多的同类从迅速孵化的蛋堆中冲下来。我翻了个身，少了一条肢体，半打地方的肉被咬掉，鲜血汩汩流出。然而，我的饥饿感仍在尖叫着让我加入战斗！我拒绝它。我必须拒绝。我不想失去那种能带来快乐的东西。我不想停止动弹。
我绝望地爬行着，在棕绿相间的地面上留下一道道黑色的血迹。惊恐万分的我尽可能地爬着，当我燃烧的身体再也无法挪动一步时，我喘着粗气。我该去哪儿？我该怎么办？我好饿。真的，非常非常饿……
有东西动了一下，我的目光立刻锁定过去。一个像我第一餐那样有很多条腿的家伙，悬在空中，藏在我上方一个棕色的角落里。它不是黑色的，而是和周围那些又大又棕绿相间、闻起来不像食物的东西颜色一致。这个新生物用八条腿慢慢朝我爬来，可我看不见它到底是在什么上面爬行。也许是空气本身吧，尽管空气从来没给过我的腿着力点。这似乎太不公平了，所以我决定把它吃掉。
我没动，因为一动就疼，而且我的食物似乎正朝我靠近。我眼睁睁看着它慢慢地、慢慢地靠近。它也慢慢地、慢慢地进入了我能吃到的范围。最后，它朝我扑了过来。我也反扑过去。我的扑咬更厉害。
美味，美味，太美味了！这东西比我的同类好吃多了！我兴高采烈地撕扯着它，可没咬几口，它的味道就变得难吃了。不过，我没失望多久，因为更多这样的家伙从四周朝我围了过来。我很害怕，毕竟上次以寡敌众，我才落得现在这副惨状。不过这些生物只有我一半大小，而且我刚吃掉的那只相当弱小。更重要的是，我真不喜欢自己身上流出来的这些黑色液体。我一点都不喜欢。我想吃点东西，让它别再流了。
…… 而且，我饿了。
我永远都饿着，毫无例外。那种啃咬和大快朵颐的痛苦和需求，只有在吞咽猎物的那一瞬间才会稍有缓解。即便现在，那无尽的空虚仍在我体内肆虐，驱使我去咬死这两个猎物。不过我不会那么做。那个大嗓门和那个漂亮的家伙很特别。虽然它们比那些八条腿的生物好吃多了，但我得承认，比起从现在这两个猎物身上得到的这种…… 柔软，我还是更喜欢吃掉八条腿生物后获得的吐丝能力。让我又惊又喜的是，我吃了好多好多八条腿的生物，才获得了它们身上我最喜欢的特性。这些四条腿的生物味道更好，但它们的特性…… 没那么吸引人。唉，不过我还是喜欢它们。
我伸了个懒腰，从休息中醒来，那持续不断的饥饿感终于又驱使我动了起来。不过我觉得，我不用走太远就能找到吃的。我的陷阱已经抓到了不少猎物，它们被挂在那儿，等着我去咬。然而，当我从床上爬起来时，前肢上的甲壳裂开、碎落，掉在了地上。我惊讶地尖叫起来，不过至少这过程并不疼。在我原来的肢体下面，长出了新的肢体，我前面的四条腿，每条末端都多了五个更小的肢端。这些…… 是我咬掉漂亮家伙身上的那种结构。
“不！” 我不满地抱怨着，一边活动着新长出来的肢体，一边皱着眉头，“不，不，不！”
“嗯？” 大嗓门呻吟着，朝我这边看过来，“哦，该死，它长手了。”
我皱起眉头。手。这些软软的、会扭动的肢端用来伤害猎物肯定糟透了！而且走路的时候，它们已经让我觉得很不舒服了，还好我的后腿越来越能支撑住我全身的重量。我试着吐出蛛丝，让我大大松了一口气的是，每个新肢端似乎都有一个小小的吐丝器。嗯…… 我没法像以前那样吐出那么粗的蛛丝了。或许我可以用好几根细蛛丝凑合？我得想个办法。
我咆哮着，试着只用后腿站起来，却摇摇晃晃的。后腿是越来越有力了，但还是有点不对劲。然后我只好借助新长的手四处走动，当地上尖锐的石头刺痛我的手时，我不禁皱起了眉头，要是以前，我根本不会在意这些。没过多久，我就看到一个陷阱里有东西在扭动，我开心地松开它的一条腿，这样就能更容易地咬到它了。
肢体可不是生物身体上最美味的部分，但这通常也没什么关系。因为一旦生物死了，就完全没味道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事实就是如此。如果东西不能动了，我就没法吃。所以我…… 做过实验。我宁愿多咬几口，也不想只咬一口美味的部位，而且先咬掉那些多余的、晃来晃去的部位，似乎总能让猎物尽可能长时间地保持扭动。要是我咬掉里面有奇怪肉块的中心部位，猎物往往就不再动了，然后味道就变得很糟糕。
就这样，很多个昼夜过去了，我一边听着漂亮家伙发出的声音，一边听大嗓门抱怨，一边啃着它们不断长出来的肢体末端，尽情吸收它们发出的每一个声音。今天，当我在大嗓门身上大快朵颐的时候，它的眼睛里流出了水，这种情况已经有好一阵子没出现了。我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是我让它们喝太多水了吗？
“我不记得了。” 大嗓门低声说，声音很奇怪。也许是因为流泪的缘故？
“什么？富尔维亚？” 漂亮家伙转过头看向它的同伴，“你不记得什么了？”
“他们的名字！” 我的食物呻吟着，“我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了！”
“谁的名字？富尔维亚？富尔维亚，听我说！看着我，求你了！”
“克莱雷塔，我感觉不到了！它在吃我，可我感觉不到了！”
“富尔维亚，我已经施了麻醉咒。还记得吗？”
大嗓门越来越烦人了，说实话，它的味道也越来越差。也许漂亮家伙的歌声不足以维持它的美味。也许我终究还是得杀了它们。
…… 我不想那么做。
我移到下一个刚长出来的肢体残端，漂亮家伙停止了那些没那么有趣的声音，开始唱起那首让我最喜欢的食物…… 嗯，让漂亮家伙变得美味的歌。大嗓门的味道在消失，但我不想杀它。如果它一点味道都没有了，我还会想要它吗？嗯…… 我不确定。我真的不确定。
我吃完了这顿，又走过去，在漂亮家伙身上蜷缩起来。它们俩让我想起花朵。我还记得，我的生活不再只是一场为了食物和生存的无休止战斗的那一刻。在我吃光了整窝八条腿的生物，又没有其他食物可吃，也没有其他东西可躲避之后…… 我第一次好好看了看周围的世界。看着那美丽的黄色天空，棕绿相间的大地，还有点缀其中、吸引我注意力的一片片鲜艳色彩。那些东西我也吃不了，但我还是喜欢它们。然而，每次我试着挪动其中一朵，想把它带在身边，没过几天，它就失去了美丽。大嗓门现在味道变差，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吗？是我把它挪动得太远了吗？
哦，又想到一个。也许漂亮家伙能治好花朵？
“富尔维亚。” 漂亮家伙轻声说，“富尔维亚，说点什么吧。”
回应它的只有沉默。大嗓门睡着了。最近它睡觉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了。
“富尔维亚。对不起。我不能放弃你。求你了。求你别离开我。”
漂亮家伙的眼睛也开始流泪。
“富尔维亚。求你了。你是我的一切。”
我好奇地站起身。走到我最珍贵的猎物胸口，把一只小手高高地放在它的脸颊上，轻轻拍着它流出来的水。
“哈瓦特？” 我问，“富尔瓦？”
漂亮家伙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立刻紧紧盯着我。
“你说什么？”
我不太明白。这也是困惑的意思吗？
“什么…… 富尔维亚？” 我重复着，更加用心地发出这些声音。
“那…… 那是富尔维亚！” 它回答道，把头朝大嗓门那边示意了一下。我也朝那边指了指。
“富尔维亚？” 我确认道。
“对！对！哦，天哪，你不是在学舌！你能听懂！求你了！放了我们吧，求你了！”
我用手轻轻拍着漂亮家伙的嘴，直到它不再出声。我根本不知道这都是什么意思！不过听起来 “富尔维亚” 是大嗓门的称呼。有意思。所以如果我猜得没错……
“富尔维亚。” 我说着，指向大嗓门。然后，我指向漂亮家伙，“克莱雷塔？”
“对！” 它回答，“我是克莱雷塔！”
哦！这是漂亮家伙第一次说出 “克莱雷塔” 这个词！我觉得我好像发现了什么。
“富尔维亚。” 我说，指着富尔维亚。“克莱雷塔。” 我说，指着我站着的克莱雷塔。
克莱雷塔的眼睛里闪烁着…… 某种光芒。它的脸扭曲成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对，对，没错！那是富尔维亚，我是克莱雷塔！”
它说 “富尔维亚” 的时候，又指了指富尔维亚！我肯定猜对了！所以接下来，我指着自己。
“什么？” 我问。
克莱雷塔没说话，脸上又露出一种新的表情。
“什么？” 我又问了一遍。
“我…… 我不知道。” 克莱雷塔回答。
“富尔维亚，克莱雷塔。” 我说着，依次指向它们。然后，又指向自己，“伊登诺？”
克莱雷塔摇了摇头。
“不，不！你是…… 我不知道。”
哦，它在用 “不” 这个词。我刚才说的不对。
“什么？” 我又指着自己问。
“我不知道！”
可这就是克莱雷塔刚才说不对的话呀！真讨厌！
“什么！” 我露出牙齿，大声质问，“什么！什么！什么！”
“云雀！” 克莱雷塔脱口而出，“你的名字叫云雀！如…… 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什么？“云雀你名字是云雀如果你愿意你喜欢这个吗”，这用来称呼自己也太长了吧！这食物疯了。不过只取前面那部分……
“云雀。” 我重复着，品味着这个声音。这个我渐渐喜爱上，胜过其他任何声音的声音。漂亮家伙歌声中的一部分。
我是云雀！一种全新的温暖感觉涌上心头，驱使我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露出牙齿。我感觉太棒了！
原来克莱雷塔一直都在唱关于我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