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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婋将陈泽带进书房后,二人靠窗而坐。陈泽环顾四周,发现这不算轩敞的书房塞得满满当当,有一种令人安适的温存。西南窗下的棋桌上,有一盘未下完的棋局,黑子占了上风,白子虽然弱势,但也显示出了顽强不退的气势——这是一局极限拉扯的棋,两方的执棋人棋力都不弱。东南窗下,一张宽大的楠木书案临光摆放,桌上的青石砚台旁,随意躺着一两支使用过的狼毫;紧挨着的,是一个打开了的螺钿首饰匣,几支素净的银簪、一对玉耳珰。一本翻开的《西北游记》静静地躺在首饰匣边,书页间,还夹着一片枯叶。

东壁倚着书架,经史子集间,突兀地插着几本医书。书架旁的矮几上,一只天青色的瓷罐里插着一卷已然泛黄的行军图。另一侧墙上,悬着一柄带鞘的宝剑,剑穗是簇新的,用青金两色的丝线编着同心结式样,与这书卷之地看似不相宜,却又奇异地融和。

靠着棋桌还摆了一张铺了软垫的贵妃榻。榻上小几,一半堆着男子的邸报与公文,另一半则摊着不少账本和一只编了一半的五彩长命缕,看样式,编长命缕的人手艺不怎样。午后阳光透过琐窗,静静地落在这一片混融的天地间,将墨香、茶香、还有女子残留的些许清淡脂粉香气,都烘得暖暖的。

这副场景落在陈泽眼中,倒是有点刺痛和失落。

梓婋给陈泽倒了一杯茶,发现他在观察着四周,就笑着道:“让陈将军见笑了。书房小,东西多,他,额,我现在又不方便收拾,所以比较杂乱。”

陈泽敏锐地听到了梓婋话中的第三人称,心下一动,但到底没有问出口,他,还能是哪个他呢?郊迎仪式结束后,陈泽才知道楚王原来一直都隐身在军队里。

将茹子期带出山坳的是他;

在两军对峙时,冲向坠楼的梓婋的也是他;

后面完全以公开的姿态,和梓婋同吃同住的,更是他。

陈泽突然有点后悔了,冲动之下找梓婋说话的目的是什么呢?明知道是一场无果的谈话,他为什么还要找过来呢?

梓婋完全不知道陈泽此刻内心的纠结,还以为陈泽嫌弃这里的不整洁:“陈将军,若是你觉得这里有碍观瞻,不如我们再移步正堂?”

陈泽回过神,急忙摆手道:“不不不,这里很好。这里,嗯,这里特别有生活的气息。”

梓婋笑道:“陈将军这是在揶揄我吗?”

陈泽又急忙否认:“不是,你别误会。”

梓婋见陈泽都急红了脸,才认真地道:“陈将军,我不逗你了。你不要紧张。说起来,我们也算是同袍了,虽然我在战场上没有杀敌,但我们是从同一个战场上下来的。有什么话,就请直言。”

陈泽被梓婋的坦荡堵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来找梓婋是要说什么。论交情,平安客栈的时候,二人因齐清莲失之交臂;咸宁攻城时,和梓婋一起被绑的是茹鉴;坠楼时,奋不顾身前去营救的是楚轶。这一场场生死历劫,主角配角都不曾有他的身影,他现在哪里来的底气和情分坐在梓婋面前,去求证一些已经板上钉钉的事呢?

或许有些梦,在看到梓婋来接酒醉的楚轶时,就应该醒了。

想通了这些,陈泽的脑子突然就清醒了,他带着闲淡释然的语气道:“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我们也算相识已久,你受伤,还是为了咸宁城受的伤,于情于理,我都该来好好探望一下。”

梓婋对这些虚礼倒是不甚在意,何况她自认为和陈泽的交情并没有到那个份上,先前所说的同袍之谊,不过场面话而已。

她言梓婋永远都分得清与他人的界限。

“将军客气了!”梓婋道,“你们在前线浴血奋战,平定战乱,西安一个太平,是西安的英雄。我这等小伤,实在不足挂齿。”客套到疏离的话,官方到极致。

陈泽又问道:“其实我一直很好奇。言姑娘,你那日怎么有勇气纵身一跃的呢?”

梓婋微微垂眸:“陈将军可听说一句话‘孤臣可弃,其节不可折’?我虽不是朝廷命官,但也不是随波逐流的人,正义之师和不义之师,我分的清楚。”

陈泽闻之,对梓婋的看法突然有了改变。以前一直觉得这是一个爱财、有点手段、长得还行的女人,身份阶级的原因,所以吸引了他的目光;现在倒是不能以陈旧的眼光看待她了,一个底层的女商人,能讲出“孤臣可弃,其节不可折”这话,可见她的格局不仅仅在商人这个层面上。

陈泽站起身,郑重其事地朝梓婋抱拳行礼:“言姑娘高义。倒是陈某先前浅薄了。”

“陈将军何处浅薄了?”楚轶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因为走得急,身形有点不稳。

梓婋此时已经站起身,她看得出楚轶步伐的虚浮,就撇开陈泽前去搀扶。楚轶也自然地将手伸向梓婋:“刚才在前面遇到小豆子,端了碗奶说要来找你。我给你捎过来了。”说着就将手上端着一个小碗递给梓婋。

梓婋略带尴尬地看了陈泽一眼,快速地将小碗接过,搁在了棋盘上:“你慢点走不成吗?瞧你这一头汗的。天气还未彻底回暖,一会儿再受了风寒。”说着直接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要给楚轶擦汗,手伸到一半,突然想起陈泽还在场,就悻悻地缩回了手,将帕子塞进了楚轶的手里。

楚轶拿着梓婋的帕子擦了擦头上的汗,就招呼陈泽道:“陈将军坐!你们在聊什么呢?”

陈泽既然已经释怀了对梓婋的肖想,此时自然也是坦荡,就大大方方地将刚才的聊天内容复述给楚轶听了。

楚轶哈哈一笑转头对梓婋低声道:“堂姐找你,你去吧!”

梓婋看了楚轶一眼,点点头:“陈将军,你们聊!”

梓婋从书房离开后,很快就去见了长安公主。

公主一身素缟,正对着荣献王和恭懿世子的牌位垂泪。梓婋站在小佛堂的门槛处,看着公主雪白的头颅,佝偻的身影,一腔悲凉也不由地从心底升起。若是那日没有那把匕首,那跪在这里对着牌位哭泣的是不是换成了楚轶?

梓婋摇摇头,将不切实际的想法甩了出去:“公主娘娘,梓婋求见。”

公主缓缓转身,那苍老的面容,让梓婋一度不忍直视。一个人的心气灭了,那她的外表也会断崖式地衰老,这不关乎年纪和身体素质。元气不在,如何长久?

梓婋上前一步,将公主扶起:“公主,三三和称称还小,逝者已矣,你也该为三三和称称好好振作。”

公主扶着她的手,就势起身:“言姑娘,我老了。”

六个字,从公主的嘴里出来,带着深深的无力和心酸,是对亲人逝去的悲痛,也是无法复活自己心气的无奈。公主铁娘子也,但身为妻子和母亲的心,始终是柔软且不变的。

梓婋没有说辞再劝,任何宽慰的语言在一个丧偶丧子的女人身上,都显得苍白无力,除非有神力能让茹鉴和茹子期复活。

梓婋将公主扶到椅子上:“公主,楚轶说你找我,不知有什么吩咐?”

公主一把抓住梓婋的手道:“言姑娘,我求你一件事。”

梓婋半蹲下来,仰头看着公主:“公主,你这话真的折煞我了。有什么事,你直说就是,梓婋能做到的,绝对不会推脱。”

公主拍拍梓婋扶在她膝头的手,感慨万千:“我和驸马有三子一女。老大子期是我和驸马的第一个孩子,我们对他的期望值很高。可是我和他爹心里也清楚,他可能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却不是一个好兄长,不然他和子林兄弟两个一起养在秦王府,怎么就子林挨了那么多年的欺负呢?他的心里眼里,对继承人的执念很深,所以在子林的煽动下,就孤身一人跑去连青山,这才有了后面的平安客栈一役。”

“老二子林,我和他爹对不起他。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是在战场上,就是在生养三三和称称。长期的忽视,让他缺爱、缺认可,所以他舅舅稍稍给予一些恩惠,他,他就走上了歪路。一切的一切,全是我这个做娘的对不起他。”

“两个孩子被我养成这样,我,我……”公主说着说着,泣不成声。

梓婋起身抚着公主的背道:“公主,你不要自责过深。没人怪你,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自己的本心没有守住,最后不管是什么结果,都怨不得旁人。”梓婋说着,突然觉得自己的话可能太过无情,停顿了一下,改变了语调,继续劝慰道:“公主,对不起,我的话可能比较不中听。我从小父母双亡,我其实并不理解你的自责,但是有一点我是知道的,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你还有三三和称称,还有整个公主府一大家子的人。人都是向前看的啊!你如此自责,让驸马的在天之灵如何安息呢?他死前最后一直唤着的,是你的名字,阿渠,可见他有多么的放不下你啊!”

公主歪靠在梓婋的怀里,眼泪像是决堤一样,先是低声的呜咽,再是放声大哭。梓婋也不多话,从医者角度来说,公主这般发泄一下,是有好处的,不然情绪一直憋在心里,对身体只有坏处。

等到公主逐渐停歇,梓婋才奉上温水。公主接过茶盏却没有喝,而是拉着梓婋的手道:“阿婋,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你说!”梓婋认真地看着公主。

公主道:“我想把三三和称称都托付给你。你把他们带到南方去,跟着你。我相信你的人品和能力,定然能将他们教的很好。”

梓婋大惊:“这,这如何使得?三三和称称,乃是宗室子弟,我,我就是一个小小的商人,如何教养得了三三和称称?”

公主攥紧了梓婋的手,语气里带着坚决和哀求:“阿婋,你和楚王的关系,我一清二楚。你早晚是要成为皇家的媳妇的。我那个堂弟,能为了你不顾生命危险,冲入敌阵救你,你觉得他还会为了某些需求去委曲求全地迎娶他人吗?阿婋,堂姐这声称呼,你早晚是要给我的。我将三三和称称托付给你,是我考虑再三的决定。”

“可是!”

“没有可是。”公主打断了梓婋的话,“你听我说。朝廷摘了朱尚炳的王爵,又册封了他的儿子做继任秦王,却把西安府全境的兵权交予了我。阿婋,二桃杀三士,道理你应该懂吧!我这辈子是走不出秦地了,我不希望我剩下的孩子,还会被困囿于此,成为监视秦王一脉的狱卒。带他们去南方,去见识和西北不一样的风景,日后不管他们是从政还是经商,哪怕是务农,都比在这里自在、自由。”

梓婋明白公主所说的道理,这是一个母亲能为她的孩子所做的最大的努力了:“上头,不一定会同意。三三和称称毕竟有皇室血脉。”

公主道:“我和子林会在这里,将是三三和称称享受自由的人质。”

梓婋闻言瞳孔微震:“公主!”

公主摆手道:“无需多言,只看你愿不愿意。”

“你就答应堂姐吧!”不知道什么时候,楚轶站在了门外,高大的身影走进来,将门口的阳光都遮挡住了一半,“皇兄那边,我去说。”

梓婋转过头,看向楚轶,楚轶朝她点点头。

梓婋又转而面向公主,郑重地接下了这个任务。原来父母爱子,能计深远到这个地步。梓婋心里一直不明白的事,如今倒是深有感触了。或许等到她做了母亲,这份深沉的爱会比公主更加的浓烈吧。

公主站起身,朝梓婋和楚轶跪下行大礼,却被二人及时托住:“堂姐(公主),不必如此!”

公主含泪带笑,看着梓婋,话却是对着楚轶道:“阿轶,有阿婋在你身边,你好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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