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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您的决定是?”

百叶窗被紧紧拉严,两个年轻人站在特护病床前,老人似乎没听见他们刚才的发问,或者说他从头到尾都没能听进去,双眼只在天花板上漫无目的游走。

直到安帆海站得双腿有点发麻,他又忍不住确认一下老人的意识。

“爸?”

“安老先生又没意识了吗?”另一人附耳询问,神情已经有些不耐烦。

“应该是苏醒着,稍等…爸,爸!”

长久的叹息中断了呼喊声,安集将飘忽的目光收回来:“怎么?”

“您还好吧?”

“嗯,你们接着说…”老人眼目低垂,精神状况并不太好。

“刚才部长先生已经把情况告诉您了,希望您能帮忙说服一下阿尔伯特,他毕竟是您这么多年来的挚友,如果您肯帮忙的话…”

安帆海还没说完,站在一旁的弗朗索瓦立刻接茬:“如果项目顺利启动,它对现今人类困境的帮助将会难以估量,安主任现在面临的技术难题也毫不是问题…”

“哦?”安集嘴角显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那如果不顺利呢?”

“就算没有达到预期效果,这也是一次伟大的技术进步。”弗朗索瓦说着,忽然俯下身子放低声音,似乎会意到一个不沾边的角度:“另外,您只要肯予以协助,无论这件事能否有进展,我今后会尽量帮您儿子在联合国争取更多话语权。”

安帆海已经开始用眼神示意,老爷子不会吃这一套,但弗朗索瓦仍想通过这种方式示好。直到安集频频摇头,严肃的目光开始直视二人,他俩才决定默不作声。

“我刚才的问题怎么不回答?如果不顺利呢,你们应该懂我的意思。”

安集说着准备坐起身来,但萎缩的肌肉让他很难完成这个动作。安帆海正要去扶,老人却直接换了个姿势转身侧躺着,只给他俩留下一个瘦弱背影。

“既然想寻求阿尔伯特的帮助,又很清楚他为什么不愿意支持这件事,那这个问题你们必须想明白,就算我不这样问,他也会抛出类似的问题来。”安集深吸一口气,但他的叹息轻得几乎听不见:“先想清楚吧。”

二人并非专家,这样的问题当然无法正面回答。而且它成功与否都牵扯一个重大社会风险,这是一个百年来都有待商榷的道德思考,甚至是哲学问题。

超级人工智能,人们已经在2035年的危机中见识到那种恐惧,即便在那个时代,程序员们只是搞出一个开发程度不高的模型,但那场危机却永载史册。

在当前科研水平下,在如今这个高自动化的无人机时代里,控制机制一旦出现失控,其所带来的危险和震慑必定远超于迄今为止最大的自然灾难。

且不说如今尚未弄清那条‘求救’信息的真假,哪怕行星防卫部队完全确认火星已经稳定拥有这项技术,它要在地球上立项也得排除万重阻力。即便民众和国际社会允许重新开启尝试,无论是独立研发还是全球项目,都必须经过最严苛的监督审批。

当然多年以来,无数人都曾想过重启高级AI技术,科学家想用它开拓全新领域,工程师想用它解决实际问题,哲学家想用它创造神明,甚至艺术家也想据此获得前所未有的启发。

无论这些人出于何种理想或目的,该技术确确实实被限制了一百多年。目前哪怕是最先进的无人机,也都是用浅显树状逻辑编写运行程序。

如今的无人机制造者们都只能使用阿尔伯特开发的‘安全’AI技术模板,任意一台独立运转的器械,不仅需要随时与元宇宙联网控制,安委会也专门设立相关机构来收集数据反馈。一旦发现任何厂商的AI逻辑拥有自我迭代可能性,都会面临严厉惩罚。

而在弗朗索瓦的认知里,事情更简单,这既然是假想敌拥有的超级工具,我们也必须拥有相应技术才可能予以反制,否则太阳系就不再存在单向度的‘和平’。

从老人刚刚提出问题后,弗朗索瓦倒是一直在思索,他习惯通过一套趋近完美的制度和预案去解决大部分危机。但现在这件事八字没一撇,还无法简单给人口述出来。

另外,稍微了解安集事迹的人都清楚,这个曾经造访过‘量子空间’的传奇人物,从那件事之后就再也无法从事曾经擅长的理性科研领域,于是转而研究哲学大半辈子。广泛的说法是,他在那时受到重大脑部创伤,思考问题的能力已经异于常人。

弗朗索瓦始终苦思冥想,他倒是希望安帆海能赶紧给出一个‘及格’答卷,毕竟血浓于水,亲儿子也许能投其所好。

不过当他转过头来,发现这家伙也是满头褶子,大概就清楚事情没戏了。

二人都在指望对方结束僵局,但打破沉默的并非他们之中一人,病房门推开后,护士明显打算结束这场探视。

“病人才刚苏醒没多久,不宜长时间打扰。”查房护士似乎不知道他俩身份,也不清楚此行是为什么要紧事,此时完全没给二人留什么情面:“说几句就行了,改天再来吧。”

安集本来静静躺着,此时居然也配合护士的说辞,轻微扬了扬胳膊,

既然老人主动送客,弗朗索瓦也没什么好待下去的,很识趣离开了病房。倒是安帆海走上去坐在床沿边,一只手搭在父亲肩上。

“你还有什么事吗?没事就让我先静一下。”

不到半分钟他就准备赶走儿子,并且做了一个和刚才同样的送客动作,安集似乎想要一个完全独立的空间。

“爸,儿子不孝,一直忙在工作上,都没什么时间来照看您,这次来也没想到您病倒了。”

安帆海这话让他自己没忍住一阵鼻酸,都差点掉下泪来。倒是安集不停苦笑,反手拍了拍儿子手臂,只不过由于虚弱力道太轻,这棉花一样的手劲更让安帆海心里难受。

“什么孝不孝的,生老病死嘛。”安集收回手,又指了指病房门:“最近各式各样的情况层出不穷,要处理的事情还不少,你在那个位置上,应该忙起来才对。”

一直坐了十多分钟,安帆海才肯缓缓挪动步子,但当他跨出门外时,安集又忽然叫住他。

“最近,安如有没有去找你?”

安帆海深吸一口气,好久才吐出来,这声叹息是他平日里最难提及的无奈。

“哎…臭丫头要真来找我就好了。”

“哦,那或许快了。”安集的笑声仍那么难以捉摸:“到时候可别为难她。”

“看来浪浪之前已经找过您了,目前她还好吧?”

“哎呦,你还能记得她的乳名啊,我都快忘了。”安如又是咧嘴一笑:“实话实说,这几年她找我很多次了,出去游历的经费也是我给的,你别怪我太宠她就好。”

这话让安帆海当即愣住,甚至有点愠怒,他直接转过身来反问,声调提高不少。

“爸,您怎么现在才告诉我?这几年我多担心您又不是不知道!”

“哈哈哈,之前她不让我告诉你,我得信守承诺。”安集微微眯缝着眼,似乎这次长达四年的捉迷藏以胜利告终:“不过最近她应该会主动去找你聊,或者商量什么。”

“但这也太…”安帆海扬起手臂,下一刻又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于是慢慢压低声音:“她那叫什么游历?跟一群不学无术的社会闲人混在一起瞎起哄,只会断送自己前程!这姑娘本来可以成为和您一样的学术天才,她分明是在浪费生命…”

“嘿嘿,浪费生命?你是搞生命科学的,你肯定很懂怎样好好利用生命。”

“您别装糊涂好吗,她是您的亲孙女,我承认自己有教育不当之处,不过…”

“哎呀好啦好啦,忙你得去吧…”

在儿子长篇大论前,这回轮到安集不耐烦了,老人再次缓慢翻身,示意儿子赶紧离开。

正在气头上的安帆海也没打算多留,此时又快步跟上走廊里的弗朗索瓦,在他看来,老头子永远都处于自己的世界里,从来就没有苏醒过。

甚至童年时期,安帆海也不止一次怀疑,或许母亲就是这样被他气走的。不过这些问题他很少跟庞伯伯谈及,无论父亲是否尽到过他的责任,自己都必须做一个对得起‘英雄父亲’的好儿子,成年之后更要为后代树立起该有的榜样。

另一边,安集躺在床上再次变得目光涣散,他这辈子都没想过给任何人树立什么榜样。老人只想搞清楚,当初被自己遗忘的,最重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因为几十年如一日,脑子里总像是有个声音在提醒他:快苏醒吧,快点,不要来不及…

作为到达‘量子空间’的唯一人类意识,有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在那时候被强行催眠,沉睡了几十年之久。

正如四天前的那个夜里安如对他所说,那些被遗忘的细枝末节对别人来说或许无足轻重,而且永远也不会有重塑机会,但他脑子里永远都在反射性地向深处寻找。

可惜世上罕有几人,能像现在的安如这样,机敏地捕捉到这一点。

正是那天夜里,安集伸手所指处,七千多万公里外的红色星球上苏醒了另一个老人。

以正常时间流速来说,魏俊应该早已逼近百岁,但这副身体是培养缸里的克隆版,他仍然年轻力壮,丝毫不逊那时能在太空中挥舞地质锤的状态。如果那时候稍有差池,没能顺利把自己钉在那颗小行星上,如今他或许还在木星轨道飘荡着。

但醒来的第一件事,魏俊却要重复当年的痛苦。他顾不上因供电问题产生的寒冷,立刻随手找到一个尖锐物,直直朝着臂膀刺过去。

钻心的痛感!真实的感觉!

兴奋甚至超越了痛感,自己重新活过来了!这次是在休眠舱之外,在那些虚假世界之外!

‘世界,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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