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读书人最招人讨厌的便是这一处。
芝麻大点事，便上纲上线的。
站在道德制高点，用些国家大义，对人口诛笔伐。
偏偏，季云星几个都没什么学问，根本反驳不了他。
而不反驳，又落入他的圈套了。
但凡他们吃得好些，穿得好些，便是罪不可恕，良心败坏，罔顾他人性命。
仿佛那千千万万饿殍，都因这千两一件的衣裳而死似的。
季云星什么也没做，便被推上了审判台。
故而有云，舆论足以杀人。
霓裳阁三人面面相觑，憋气而不能发，难受极了。
他们难受，冯公子可就舒坦了。
就连季月芙那张肿脸，也浮现了笑意：
“冯公子所言极是……”
“哼。”冯公子信心大增，方才的不堪不复存在。
他挺了挺腰，又准备高谈阔论：
“在下知忠言逆耳，但还是好言相劝。”
“季公子，你当吃穿用度节省些，莫要奢靡浪费，有那余钱，可多救助穷苦百姓，以及一些贫困学子……”
“所以说，冯公子你很省咯？”一个和煦的声音冒出来。
“可观你用的折扇、香囊，也得花个一二两，对于在下这种穷书生而言，阁下亦算奢豪呢。”
众人转头一看，高大挺拔的男子，逆着光，缓缓走来。
霓裳阁三人组差点哭出声：
“娘子！”
“准哥！”
“举人老爷！”
冯公子僵住了：举人老爷？
因他自己是举人身份，比之他人多了几分傲气。
如今听闻又是一个举人，不免起了竞争之心，不由得上下打量朴素的隋准。
又见隋准高大英俊，风度落落，他的内心更阴暗了。
“这位兄台，可知打断别人的话，十分无礼？”他不悦道。
隋准挑了挑眉。
“若是金玉良言，那打断自然无礼。可若是假大空话，打断是造福他人。”
俊美的脸上，翘唇轻笑：
“大家觉得，是哪种？”
决定权交给吃瓜群众，而大家的默不作声，已然给出答案。
冯公子青白的脸，瞬间涨红。
“你莫要胡扯！难道，你觉得我说得不对？”
“你亦是读书人，自知读书为天下的道理，应当同我一般，修身勤俭，心怀苍生才是。”
季云星等一听，得，又来了。
此人学问不咋的，道德绑架方面是个高手。
若是考不中进士，可以考虑去做个绑匪。
前途指定更好。
也不知道娘子说不说得过？佟秀担心地看了隋准一眼。
本来，隋准可以不出头的。
会试在即，考生们顶好是低调些。
文人本就讲究气度，公开吵嘴形同泼妇骂街，若传到朝中，尤其是那些主考官耳里，便会招致不喜。
兴许要影响会试录取。
这么一想，佟秀的心里直发沉。
然而，隋准却云淡风轻。
“冯公子所言，有失偏颇啊。”
“你自诩修身勤俭，但在下请问，你用的什么墨，用的什么纸和笔？”
“你见过真正的勤俭么？一刀纸，80文，放在桌上写，写完就碎了，在下便是如此。但兄台，应该不是吧？”
“当然，在下不会因为兄台不如我节俭，便说兄台心中没有天下。”
“正如当今多少文豪，用最好的纸，最好的笔墨，难道他们心中就没有苍生么？”
他人长得好看，眉毛轻挑时，显出几分风流不羁，让人如沐春风。
好看的人，说什么都是对的。
旁边立即有人应和：
“对呀，这位公子所言极是，是否勤俭，跟是否心怀苍生，有什么直接关系？”
“冯公子，你可真是混淆概念，书都读到哪儿去了？”
“差些儿被你骂进去了，过点好日子怎么了，我有钱还不许我穿好穿好么？”
大家七嘴八舌，对冯公子不假辞色。
毕竟，方才被他说得面色讪讪，他们内心憋屈得很。
如今经隋准这么一说，心中豁然开朗。
隋准顿时被仰慕包围住了。
冯公子却是愈加恼怒。
“好一张能言善辩的嘴，简直强词夺理！”
他双目赤红，咬牙恨恨：
“你莫要狡辩，你可知道，贫苦过的是什么日子么？你知道背朝黄土面朝天，是怎样的生活么？”
“你知道，每一粒粮食，每一块布，来得有多么不容易么？”
“你们奢华用度的时候，可知他们如何困苦？”
隋准啊了一声，没说话。
而冯公子自以为得了势，又得寸进尺，逼问到隋准面上：
“这位公子难道不知？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你却同这群膏梁纨袴，只顾遍身罗绮花天酒地，罔顾百姓受灾吃苦！”
又一顶大帽子从天而降。
在座各位，谁不是家资丰厚，吃穿奢华的，冯公子这么一说，不仅打隋准的脸，打季云星的脸，其实也打了大家的脸。
众人的面上，不由得显出讪讪之色。
反而隋准，倒是挺轻松的，一点也没有被人指着鼻子骂的尴尬。
“兄台此言差矣。”隋准笑眯眯：“遍身罗绮和花天酒地，怎就罔顾百姓受灾吃苦了？”
“富人不穿罗绮，养蚕人何以养蚕？富人不花天酒地，花农种的花何处去，酒倌酿的酒谁人饮？”
“有人花银子，才有人挣银子，否则，银子只是死物。”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直接给百姓发银子，不如让百姓有谋生之道。让经济发展起来，百姓才能真正过上好日子。”
“兄台明明学富五车，却连这一点都不知道么？”
听了这话，冯公子愣住了。
不独他，其他人也呆立不语。
他们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观点，角度清奇，但，似乎颇有道理？
真是跳出三界之外的大才，才能有如此格局眼光，这位公子，非凡夫俗子。
唯有冯公子，仍是不服，大着眼睛，犹要争辩：
“无耻！你不知民间疾苦，枉为读书人，他日见了考官，我定要告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花丛后头，却传来了拍掌的声音。
“好新奇的言论，独辟蹊径。”
“说得好！”
一个秀雅男子，从后头转了出来。
只见他面若春花，眼如繁星，浑然一股尊贵之气。
身上穿的，居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