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0章 心态问题
“无功而返，有愧啊！”
南征大军在临近秋季的时候班师回国，走了快一个半月回到本土。
步入晋国本土之后，南征军团的一些家族就近回去，大军走一路散了一路。
那是因为此次并未取得大胜，自认为没有资格到“新田”举行凯旋仪式。
又过去半个月，士匄等人抵达“新田”城内。
没有人到城外迎接，连出征人员所在的那些家族都没好意思派人迎接。
毕竟，近些年来……，正确来说是郤武子担任中军将的时候，晋军对外屡屡取得辉煌胜利，晋国上下早就习惯了胜利。
这一次，南征军团并未战败，只是没有能够重创敌军，讲真话就是一时间让出征人员无法接受，连带没有出征的人也很不习惯。
正是因为已经习惯了取得辉煌的胜利，搞成了没赢就是输的既视感。
那种既视感该怎么说呢？一定是习惯了强大的集体才会拥有。
如果更多的时候是处在弱势地位，早就习惯了各种失败，忍气吞声成了日常，变成没有输得很惨就是赢了。
然而，对于长期处在优势地位的集体来讲，没能够占便宜就觉得吃了亏。
后世普遍就存在没有占到便宜就认为吃亏的人，可别以为这是陋习，完全就是先辈们刻在基因或文化层次里面的一种素养，鞭策后人一定要站在优势地位。
类似于海盗文明，他们一样是能抢就抢，不正是先辈所遗留下来的思想吗？
回到“新田”的士匄、士鲂、邯郸旃、魏颗等人，他们入城先去向晋君周复命，随后又一起来到楼氏府宅这一边。
在见到楼令的时候，士匄一脸苦笑地进行赔罪。
没赢，可是也没输，有必要吗？
上面不是说了吗？他们已经习惯了获得辉煌的胜利，没有赢得漂亮可不就是输嘛。
另外一点，战前楼令已经进行了那么完善的部署，前线指挥官只需要按照部署行事就不会输得太惨，获取胜利的可能性无限大。
因为有了那么好的部署，没有取得辉煌胜利，体现得他们多多少少算是比较无能了。
楼令先让众人坐下，没有特别去看他们的脸色，说道：“详细讲一讲吧。”
该怎么说呢？只能说是实际指挥的士匄没有适应，或者说适应得太迟了一些，搞得晋军的一切行动显得比较迟缓。
挑毛病很好挑，士匄没有能力走一步看三步，不具备预先猜测出楚军动向的才能；他在各军的通讯上做得很差，一般是至少一天之后才知道某地发生了什么；他很多时候缺乏果决的行动力，导致一次次错失了良机。
归纳起来是那么一回事，想要搞清楚脉搏一点也不困难，更为细节的地方在疏漏上就是太多了。
一场战役可能因为一个疏漏而导致全军覆没。
出现了太多疏漏的南征军团，他们怎么可能抓得住战机呢？
大体发生过什么事情，一直有接到战报的楼令早就知道，缺乏的就是对细节上的了解。
在士匄等人没有班师之前，到底是出现多大的伤亡，其它的损失又是多少，属于楼令不知道最终数据的情况。
南征军团这一次南下，他们没有与楚军展开正面交锋，也就是没有出现大兵团的交战，小规模的撕咬却是很频繁。
所谓的小规模是双方参战人员加起来从数百人到数千人不等，交战的场地可以是在任意的地点，通常一天之内就结束交战。类似的交锋次数非常多，多数时候是以楚军主动的撤离而落幕。
因为没有楼氏的人随同南征，状况回到了本来的模样，没有人一次次记录和统计伤亡数据，到要班师前不久，各个家族才将自家的情况上报。
这一次南征，满编七万晋军南下，得以回到本土的将士有个六万五千余人。没有回到本土的人，不是战死便是失踪了；郑地参战的各个家族，他们汇报的伤亡数字是将近两万，其中战死和失踪的人数约七千余人。
上面是参与作战的人员，没有将随行辅兵或随从、黎庶算在内。
由于交战地点是在晋国的疆域之内，楚军后面向非参战人员动手，哪怕楼令有事先交代郑地贵族进行迁徙，当地失踪或被杀的人数仍然超过万人。
晋军当然抓了一些楚军俘虏，各类人员加起来四千余人。看着数量不多，其实真不算少了。
楚军抓获的晋军俘虏应该有个三五千的样子，看他们后面会不会像往常那样，主动进行换俘才让晋国君臣知道多少自己人被俘了。
财产损失？没有统一的定价标准，导致在当前根本就无法算清楚。
士匄在阐述的时候带着自我检讨，期望用这种方式得到楼令的提示。
听了一阵子之后，其实楼令已经搞懂状况出现在哪里了。
“楚军退回本土便罢了。”楼令没有提南征军团的什么不是，安慰更是不可能，讲一句话便代表事情已经过去了。
楼令看向邯郸旃，问道：“新军佐可有建树？”，后面又扫了一眼魏颗：“你呢？”
两个特别被提问的人，脸上都露出了尴尬的表情。
划下道来，要进行互相之间的比拼，搞得两次拉垮了。
等于说，原本很严肃的竞争，闹得好像是在开玩笑那般。
楼令为什么特别点名邯郸氏和魏氏？简单就是因为他们拖累了南征军团。
两个家族要进行竞争，谁比谁都要着急，几次过于着急行军速度太快，提前暴露了晋军的行踪，使得楚军有更多的时间用来准备撤离。
前一次其实也出现这样的情况，只是郤武子压得住，没有搞出太严重的事情。
这一次，比较明显就是士匄压不住。
邯郸旃一把年纪了，遭到当场点名，脸面比较挂不住，轻咳了几声。
魏颗年轻，只不过点名的人是楼令，被搞得心理压力很大。
“我不希望再看到类似的事情。”楼令当然不会制止邯郸氏与魏氏的竞争。
变成一潭死水，国家基本上也差不多要完蛋。
一个集体的内部有竞争是一件好事！
只是，竞争也区分良性和恶性，显然邯郸氏和魏氏在这一次的竞争就是属于恶性。
晋君周希望魏氏来撬动卿位家族阶层。
楼令一样希望看到卿位家族正在遭受威胁。
之前提到过，晋国当下已经分成了三个主流等级，一国之君是名义上的首脑，几位卿大夫形成了一个体系，然后是剩下的贵族。
阶级对立这玩意从人类社会形成就已经存在，一个阶级要是没有外部威胁，势必不是展开内斗便是自我腐化。
如果是为了晋国好，楼令会操作着让卿大夫具备流动性，不是固定几个家族来把持。
问题是楼令屁股坐在卿位上，怎么会不希望子孙后代一直享有特殊待遇？
所以了，楼令坐视魏氏挑战邯郸氏已经是一种极限，不可能去帮助魏氏，真要帮也是选择帮同为卿位家族一员的邯郸氏。
“陈国与蔡国重新归附，他们派了使者随行北上。”士匄没有被点名批评，心里却是很难受。
以前不是整支军队的总指挥，有其他人来纵览全局，没有让士匄觉得有什么太大的难度。
这一次，士匄作为一支大军的总指挥，没有开打之前一切都好，开打之后光是不断接收信息就搞得头昏脑涨。
讲真话，十个人都会出现一大堆屁事，人越多事情绝对越多，光是处理矛盾或纠纷都足够令人崩溃。
指挥一支大军？可不是光发出指令，重要的事情是对指令回馈进一步处理。
例如说，指挥一万人交战，先派出去三千人与敌军拼杀，不止要时刻关注交战的进程，期间更是要忙碌着指挥剩下的部队，再应对敌军新的动作。
那样一来，等两军正式交战，每时每刻都有新的事情发生，能不能正确应对正在发生的状况，乃至于开辟新的战场寻求突破，又是哪里需要增援，哪一边需要回撤部队，等等的信息量简直多到爆炸。
在那种情况下，普通人光是不断接收讯息就会被整得脑子发懵，哪有余力去进行处理？
以为指挥官只需要管作战的事情吗？并不是啊！
指挥官是所有事情都要管，后勤方面尤其不能疏忽。
所以了，真不是人人都适合当指挥官，每一个人所能指挥的人数也有限制。
能够指挥三五万部队作战的人，他们已经远远超过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了。
要是指挥十万军队作战而不乱，简直可以说是人中龙凤。
有能力指挥十万大军以上的人，无论中外都算罕见。这里指的是指挥了还要保持胜率。
事实是什么？多数人连打游戏指挥四名队友都做不好啊！
怎么指挥大兵团作战？楼令不敢说已经可以做到轻驾就熟，起码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那是楼令懂得怎么来分配工作，有鉴于对麾下的人了解度比较高，经常可以正确的岗位安排上合适的人选。
晋国进行军队扩编的时间不算短了。
可是，多数家族的教材并未更新换代。
简单来说就是，他们用的教材是指挥数千或两三万人的版本，到了四五万人还能够应付，麾下超过五万人就不断出现疏漏了。
作为南征军团实际总指挥的士匄，他这一次需要指挥多少人呢？从晋国本土开拔的是两个满编军团（七万），郑地参战的人数超过五万。
士匄以往最多就是指挥不到四万人，需要指挥的人一下子增加到了两倍，不会出现各种迟缓或疏漏才是怪事。
那一会，士匄其实挺怀疑自我，主要怀疑的是郤武子看着不怎么样，为什么指挥起十多万大军看着比较轻松，轮到自己指挥十多万大军就各种乱套了。
等到撤军期间，士匄从士鲂这里得到了答案，那就是：郤武子只需要各种莽就行，真正需要思考以及注意各种事项的人是楼令啊！
那样子的啊？得到答案的士匄瞬间心情好了不少。
范氏叔侄两复盘了不少关于楼令的事情，他们从楼令出现在众人的视野内开始算，数下来发现楼令是从下到上一步步爬上来，对于各级别肯定不会陌生，有着很是扎实的基础。
当时，士匄明白了差距在哪里，他是一下子就获得高位，并不是从基层走上来。
肯定不是简单因为那样，士匄明白人与人存在不同，有些人就是比较优秀，同时愿意承认这一点。
而楼令早就发现春秋时期的人比较单思维，也就是很难同时做很多事情，需要一件一件来将手头的事情做完，同时做很多事情极其容易出现混乱。
那是信息接受度以及教育的问题。
要知道现代人无时无刻都在接受新的讯息，从小到大早已经习惯了那种状况，上学的时候就同时学习语文和数学，小学都开始教英文、自然科学、化学（或更卷），中学、高中、大学需要学的知识更多。
春秋时期比较封闭，消息的传递速度也是非常慢，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去单独处理一件事情。教育方面的科类数量，讲事实就是压根多不起来，条件好的家族大概也不会超过三种。
古时候家里有几页书就可以当传家宝，完整的一本书可以让一个家族有发达并具备东山再起的底蕴，收藏万卷书在朱明之间的大多数皇帝办不到。
在现代有经过九年义务教育的人，最为起码的加减乘除都有学过；古时候识字的人，其实没有多少具备算数能力的人。
士匄接受的教育是什么？识字的过程就花了很久，随后便是算数，最后集中在律法方面的研读。
范氏就是依靠律法起得家，说什么都不会放弃解释律法的权威，不精通怎么应付其他人的质疑呢？
其他家族甚至都没有自家的权威学术，教育资源几乎都差不多，后人的质量怎么样就像是在摇奖。
“楚国有联系的意愿吗？”楼令特别问了一下。
士匄摇头说道：“我们追到楚国边境，停留了十四天，期间没有楚国使者前来。”
其实，士匄是想率军杀入楚国本土来着，没有真正实施行动接到了来自楼令的书信。
在当时，晋军高层忙着清理陈国和蔡国，除掉两国的楚系人员；撤到本土的楚军则是在布置防线，周边城池进驻相当的军队，必经之路上又开始垒矮墙了。
楚军是拿“桐丘之战”的模式来布置防线。那一战他们尽管最后输了，对以晋军为首的联军却是造成极大伤亡。
前面已经丢了“方城”之外的城池与土地，楚国君臣是秉承着极大的决心，不愿意再丢失一寸土地。
士匄多少了解楚国君臣的心态，可是他前面打得太烂，为了挽回颜面是真敢一头撞上去。
楼令派人送去的书信，里面有一点说得比较清楚，国内没有援军派给士匄，到底要不要对楚国本土实施入侵看士匄的选择。
为什么不是楼令明确命令士匄不要入侵楚国本土？他们位阶方面有排序，从阶级来说却是平级，更重要的事情是楼令对前线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大概，只能是以建议的方式来办。
晋国真的集结不出部队南下了？当然不是。
郤武子担任中军将，强大的郤氏给了足够的底气，为人性格非常莽，莽起来真的就是不管不顾。
楼令管理的楼氏虽然不弱，但是无法像郤氏那样，出点什么事都敢上。
所以，楼氏不像郤氏有事就上，不起带头作用很难强迫他人，真要进行强迫的话，楼令不但名声会败坏，很难不搞得站在他们的对立面。
再者说了，晋国真的需要休养生息一段时间，卿位家族都有物资上的短缺，其他中小家族再也经不起折腾。
拿这一次南下来说事，由于没有取得大收获，不知道有多少中小家族要处在破产边缘了。
说到底，今年再次南下和东进已经是晋国连续五年出动十万以上的大军，前四年各个家族在战兵和物资的损失比较大，今年损失尚可接受，可是纳赋就是必须消耗物资。
作为卿位家族之一，楼令当然也会趁着那些中小家族难受，干趁机进行吸纳的操作。
矛盾的地方在于，楼令又很清楚一旦晋国只剩下大家族，形势将会变得无比危险。
不难理解的。
一个国家就是需要讲究平衡，唯有平衡才能够形成稳定。
晋国不剩下多少中小家族，公族也陷入全面的颓势，卿位家族的斗争必将变得更为激烈，随后将晋国给瓜分了。
要是没有取代周王室这一个目标，楼令即便是卿位家族的家主，一定会出手进行干涉。
同样不难理解。
原因提到过多次，楼氏崛起非常迅猛，有太多先天不足的地方。没有经过三代人的沉淀，一直顺顺利利也就罢了，受到挫折立刻就是“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的一场展示。
楼令想要的是花两三年来蓄积实力，再次行动就雷霆万钧，将郑国或卫国给灭掉！
可以的话，优先灭掉郑国自然是最好，怕就怕过程将会比较艰难。
那是“新郑”非常难以攻打，郑国目前的兵力也过剩，事关国祚他们有拼命的理由。
晋国要灭掉郑国，楚国一定不会干看着，连带宋国都会跳反。
单独一个“新郑”都不是那么好打，加上楚国和宋国救援郑国，场面会搞得非常大！
“东征……顺利吗？”士匄猜测会很顺利，忍不住问一问而已。
楼令脸上的笑容变得很真实，说道：“东征军团耗时不到一天攻占‘曲阜’的城墙，随后接受了鲁国的投降。”
士匄听得脸颊控制不住出现抽搐。
其他人也跟听天书差不多。
“不到一天？”邯郸旃记得‘曲阜’的城墙不矮啊。
楼令颔首道：“是啊，不到一天。”
在传回的战报中，特别提到打造的大型攻城器械并未发挥太大作用，仅仅是起到锦上添花的效果。
楼令知道鲁军的战斗力比较一般，委实没有想到会将城池防御战打得那么烂。
只不过，楼令后面大概搞清楚了状况，应该是鲁国明知道打不赢晋军，不敢将有限的兵力被晋军消耗掉，他们也等着前去干涉齐国对莱国的入侵。
“伤亡呢？”士匄追问了一句。
楼令答道：“双方的伤亡略略超过一千。”
这个答案让士匄的脸色变得好了许多。
城池攻防战历来会打得很惨烈，搞半天双方的总伤亡只是一千出头，不代表鲁军压根没有激烈抵抗嘛。
所以，士匄理所当然地认为鲁国君臣被吓破了胆，以至于轻易被攻占城墙。
应该说，士匄的想法跟郤至很一致，弄得郤至对于攻破“曲阜”压根就没有多少成就感。
话题都转到了东征的事情上面，看着就没有多少可以继续聊的事情。
他们后面没有特别聊什么，大概到傍晚就散场了。
怎么不留饭？
那是士匄等人刚刚出征归来，设宴也是他们在自己家里设。
“经过这一次，士匄肯定会特别进修了。”楼令将人送到家门口，看着士匄离去的背影。
知道了自己的不足，排除掉完全丧失信心或是想躺平，谁不会想着赶紧补起来呢？
楼令刚要进家门，看到认识的宦官过来。
“君上邀中军将明日入宫。”宦官转达晋君周的邀请。
楼令表示知道了，一定会去。
宦官也不多话，转身迈步就走。
“楚军未能收复失地，他们也被从郑地驱赶走，陈国与蔡国重新归附。不是没有输吗？一个个像是战败了那样。”楼令猜测晋君周邀请自己入宫，要谈的事情跟这一次南征有关。
后面还少不得卿大夫一再聚会，聊的事情也绝对是南征的各种往事。
楼令其实能够理解众人的心态。
一直在赢，并且最近几年一直是大赢，一次小胜就出现很大的心理落差了。
楚国那边会是怎么回事？他们是主动撤离的一方，肯定就是输了。可是会因为没有像以往那样被晋军重创，输了也会很开心。
这是怎么回事？说白了就是心态方面的落差问题。
“挺好。这一次过后，大概可以消停一两年了。”楼令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