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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夫敲过三更,郑吣意忽闻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她指尖扣住袖中刻刀,却见嫣儿神色匆匆掀起帘幕,袖中掉出半片云锦残片:“郡主,云锦阁派人送来了这个。”

残片上用银线绣着两尾交颈锦鲤,鱼目处各嵌一粒细米大的珍珠,在烛火下流转微光。

翻过背面,是极细的蝇头小楷:“闻监察使明日到访,特备‘并蒂锦’以待,苏妩纤谨呈。”字迹清瘦如竹。

“倒是个心思通透的。”

郑吣意将残片收入妆匣,忽问:嫣儿

“你说这世上真有‘一生一世一双人’么?”

少女愣了愣,望着郡主指节的相思环:

“许是有的。”

“就像沈公子与苏娘子。”

“虽无高门显贵的体面。”

“却能在市井里把日子织成锦缎。”

郑吣意望向窗外漆黑夜空,忽然轻笑:“市井锦缎也好,皇家诰命也罢,终是要靠人一针一线织出来的。”

她吹灭烛火,任由月光在脸上织出明暗:“明日去云锦阁,你替我备身寻常布裙,本宫倒要看看,这对‘双生树’,能在这男尊女卑的世道里,扎多深的根。”

「次日辰时」

郑吣意身着灰布襦裙,外罩墨色披风,青丝松松挽成堕马髻,只别一支竹簪。

虽是寻常打扮,却难掩身姿修长,步态间自有一股清贵气韵,走在熙攘街巷中,仍如鹤立鸡群般惹眼。

嫣儿亦着青衫布裙,却半步不离地护在旁侧,手中团扇看似随意摇动,实则遮挡着往来路人投来的目光。

行至包子铺前,忽闻叫骂声中夹着孩童的呜咽,郑吣意抬眸望去,正见一个五六岁的小乞丐被掌柜推搡在地,冻得通红的指尖还攥着半块掉落的包子。

嫣儿见状,攥紧帕子低声道:

“郡主您瞧,这孩子瘦得皮包骨头。“

“怕是好些日没进食了……”

话音未落,忽见人群中闪出个青衫男子,长身玉立,腰间悬着紫穗算筹。

他俯身扶起孩童。

从袖中取出银锭递给铺子老板:

“劳烦来五个包子,再打碗热汤。”

待伙计将食物递来,又蹲在孩子面前。

亲手撕成小块:“慢些吃,烫嘴。”

那声线温润如玉。

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哄自家幼弟。

郑吣意望着男子袖口露出的素白里衬,针脚细密齐整,显是出自巧手。

腰间算筹随动作轻晃,坠着枚刻有“砚”字的青玉牌,在晨光中泛着幽光。

待人解下钱袋放入孩童手中时,袖中竟滑出半卷画纸,隐约可见“流水绣”字样。

“这位公子倒是面善。”嫣儿轻声嘀咕。

目光扫过男子背影。

“难道是在云锦阁的账房先生?”

郑吣意摇头,指尖抚过竹簪:

“能在闹市中俯身扶乞儿,又暗藏绣坊机密,此人绝非寻常账房。”

她望着男子转身离去的方向,见人行至巷口时,忽与一名提篮绣娘含笑颔首。

绣娘篮中露出的湖蓝缎面,正是昨日所见的云锦阁“百姓帕”。

小乞丐捧着钱袋望向二人,郑吣意从袖中取出块芝麻糖,递到孩童手中:“去寻个正经营生,莫要再流浪了。”

孩童咬着糖块连连点头,转身跑向粥棚时,不慎跌倒,却紧攥着钱袋不肯松手。

嫣儿望着孩童背影轻叹:

“方才那公子倒像是及时雨,若不然……”

“世间多的是雪中送炭之人。”

“只是少有人愿抬眼去看。”

郑吣意转身继续前行。

披风下摆扫过青石板。

惊起几只觅食的麻雀。

她忽的驻足,从发髻取下竹簪,递与嫣儿,“换支金步摇吧,方才那公子若真留意,必能看出咱们行藏。”

嫣儿会意,忙从包袱中取出鎏金蝴蝶步摇换上。阳光落在步摇珠串上,折射出细碎金光,与郑吣意眼底的冷锐交相辉映。

再望向前方,青衫男子已消失在云锦阁的杏黄旗后,唯有街角的“女子茶肆”幌子,在风中轻轻摇晃,幌面上“男女同价”四字,被晨光镀上了一层金边。

“郡主,您说这云锦阁……”嫣儿话未说完。

便被郑吣意抬手止住。

她望着绣坊紧闭的木门,忽然轻笑出声:“能教出这般心怀慈悲又心思缜密的人,云锦阁的绣针,怕是比尚方宝剑更锋利几分。”

说罢,她拂袖继续前行,步摇上的蝴蝶振翅欲飞,恰如她此刻翻涌的心绪——原以为只是场寻常的采办监查,却不想在这市井街巷中,竟遇见了比《天工名录》更精妙的织绣奇人,还有那些在尘埃里倔强生长的微光。

风起时,郑吣意按住险些被吹落的步摇,却见一片琼花落在掌心,花瓣上还凝着晨露,剔透如女子眼中未坠的泪。

此刻方知,这世间最动人的锦绣。

从来不是皇家苑囿里的金枝玉叶。

而是市井闾巷中。

那些肯为弱者弯腰的人。

用善意织就的温柔网罗。

片刻后,二人绕过街角,云锦阁的雕花木门已近在眼前,门上铜环虽未鎏金,却擦得发亮,门楣上“质优价廉,男女无欺”八个大字。

笔锋刚健如男子风骨,又透着几分女子的细腻,正当她抬手欲叩门环时。

忽闻门内传来争辩声……

“这‘女工分级制’虽好,却动了老字号的蛋糕,蘅芜堂那帮人岂会善罢甘休?”

是沈砚南的声音,混着织机的咔嗒声。

“前儿个送来的毒点心。

“昨儿划破的绣样,怕都是警告。”

“怕什么?”苏妩纤的嗓音清亮如银铃。

“咱们占着理,又有监察使撑腰。”

“难不成他们还敢明火执仗地闹?”

大不了把‘绣娘血书’呈给郡主,让满朝文武瞧瞧,什么叫‘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郑吣意闻言挑眉,与嫣儿对视一眼。

她指尖轻叩门环,争辩声骤然止息。

片刻后,门扉轻启,露出沈砚南有些惊讶的脸——他已换了身藏青长袍,腰间算筹换成了绣绷,倒像是个寻常的绣坊先生。

“郡主竟来得这般早。”他侧身相请。

目光在郑吣意的金步摇上稍作停留。

“方才多有怠慢,还望海涵。”

“无妨,”郑吣意踏入庭院。

只见廊下挂满了色彩各异的绣样,其中一幅“百鸟朝凤”尤为醒目,凤凰尾羽竟用数十种渐变色丝线绣成。

“方才在街角见沈公子行善。”

“倒像是书院山长教化弟子般耐心。”

沈砚南苦笑:“在下早年流落街头时,曾得乞儿舍饼相救,如今不过是种瓜得瓜。”

他抬手示意苏妩纤,后者正抱着绣绷从内堂走出,鬓间琼花换成了红珊瑚珠。

“何况教孩童自食其力。”

“总比施舍银钱更长远。”

郑吣意望着苏妩纤腕间的银镯子,镯面上刻着“女织男耕,同工同酬”。

她伸手抚过廊下悬挂的“绣娘月俸表”,指尖在“甲等绣娘可参与分红”处顿住:“这般做法,倒像是把绣坊当成了女子学堂。”

“郡主聪慧,”苏妩纤递来一盏茉莉茶。

“我家夫君常说,女子若只学针线,终是困在绣绷里;若能学算筹、知商道,才能握住自己的命数。”

她掀开绣绷,露出半幅未完成的“市井百态图”,挑夫、绣娘、茶肆老板娘皆入画中,连街角乞丐捧着包子的模样都栩栩如生。

“这是我们新创的‘民生绣’,待呈给尚衣局,便让宫里人瞧瞧,民间眼里世道是何样。”

郑吣意盯着画中乞丐手中的包子,忽然想起方才那孩童攥着钱袋的模样。

她从袖中取出《天工名录》,翻开至“蘅芜堂”页,朱笔批注的“恃宠而骄,价高欺客”八字旁,竟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云锦阁‘流水绣’工时为其三分一,价银五分二,望圣上三思。”字迹力透纸背,显是杨峰的笔锋。

“明日尚衣局典制便到,”她合上名录,目光扫过沈砚南腰间若隐若现的青玉牌,“沈公子可准备好了?”

“早已备妥。”沈砚南拍掌三下,两名绣娘抬出一口樟木箱,箱中叠着十二色锦缎,每匹缎面都用银线绣着编号与绣娘名讳。

他取出最上层月白缎子,对着阳光轻抖,只见“沈砚南监制”的暗纹如月光流淌。

“每匹贡缎皆可追根溯源。”

“若有差池,在下愿以身为质。”

郑吣意望着他眼底的坚定,忽然想起父亲军中的“追责令”,却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在绣坊中见到类似的担当。

她摸出骆驼刺银印。

正要盖在查验单上。

忽闻院外传来喧哗。

“什么破绣坊,竟敢抢我们生意!”

粗犷的男声混着瓷器碎裂声。

“老子今日就教教你们,什么叫规矩!”

沈砚南脸色微变,快步抢至门前。

郑吣意紧随其后,只见五六个壮汉正砸毁门口的“女工价目表”,为首之人腰间挂着蘅芜堂的铜牌,靴底还沾着小乞丐掉落的包子屑。

“赵大柱,你家主子没告诉你,。”

“监察使今日在这儿?”

沈砚南挡在绣坊门前

身形单薄却透出股狠劲。

“去年你偷改绣样谋取私利。”

“还是我家妩纤替你遮掩。”

“如今倒来恩将仇报?”

赵大柱闻言脸色一滞,却仍梗着脖子道:“老子奉东家之命行事,识相的就赶紧关了这劳什子‘女子绣坊’,否则……”

“否则如何?”郑吣意猛的站起,金步摇上的珠串轻响,竟压过了壮汉的叫骂声。

“本郡主倒要看看,是你家东家的铜牌硬,还是圣上亲赐的宪牌硬。”

赵大柱盯着她腰间的宪牌,喉结滚动数下,忽然扑通跪地:“小的有眼无珠!求郡主饶命!”身后壮汉们见状,纷纷作鸟兽散。

苏妩纤扶着门框冷笑: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她望向郑吣意,眼中闪过感激。

“方才若不是郡主……”

“何须谢我?”

郑吣意望着地上狼藉的价目表。

弯腰拾起半块碎木。

“该谢的是你们自己。”

“这世道或许容不得女子出头。”

“却容得下公道人心。”

她将碎木抛向空中。

恰好有束阳光穿过裂痕。

在一旁夫妻身上织出明暗交错的纹路。

“一月后验布,我会将‘民生绣’与‘流水绣’一并呈给陛下。至于蘅芜堂……”

她转身望向云锦阁内忙碌的绣娘,指尖抚过廊柱上不知何时刻下的“韧”字:

“若还仗着老字号欺压良善,本郡主不介意让他们瞧瞧,什么叫‘长江后浪推前浪’。”

许久后,事情平息,暮色浸染云锦阁时。

郑吣意起身告辞,沈砚南忽然跨前半步:

“郡主请留步。”

目光掠过她指节的相思环道:

“眼下已近酉时,夜里街巷僻静。”

“二位女子独行多有不便。”

“若不嫌弃,可在此用膳。”

“在下遣人备车相送。”

话音未落,沈砚南已意识到自己逾矩。

耳尖微烫,忙低头整理袖中算筹。

苏妩纤见状轻笑,挽住丈夫臂弯:

“郡主莫怪,这呆子素来心细如发。”

“何况今日受惊一场。”

“正该喝碗热汤压惊。”她朝厨下招手。

绣娘端出青瓷碗,是碗鲫鱼汤。

“不过是家常小菜,望郡主勿嫌弃。”

郑吣意望着沈砚南不自然的神情,忽觉那抹赧然竟与记忆中某人重叠。

她鬼使神差般颔首,任由嫣儿扶着在桌前落座,琥珀色的烛泪滴在青砖上。

将沈砚南投在墙上的影子拉得老长,影子的轮廓与谢淮钦当年在书房时的模样。

竟有七分相似!

“这鲫鱼是今早从瘦西湖捕的,”

苏妩纤递来象牙筷。

“我家这个最擅炖鱼汤。”

“当年在书院时。”

“常偷偷在寝室煨汤给同窗喝。”

“谬赞了。”沈砚南低头替众人盛汤。

“不过是些笨功夫。”舀汤的手势极稳。

汤勺掠过碗沿时未溅出半滴。

恰似谢淮钦当年替她斟茶时的模样。

郑吣意捏紧筷子,忽然指着这人腰间青玉牌:“方才见沈公子玉牌刻着‘砚’字,可是取自‘砚田勤耕’之意?”

“郡主好眼力,”沈砚南摸向玉牌。

指尖擦过刻痕,“此牌乃家师所赠,我幼时读书,见那古墨凝香、诗韵自南而来,心向往之,便得了这二字”

他忽然顿住,目光灼灼望向她,

“郡主指节上的指环倒是独特。”

“在下,不曾在其他处见过此样式”

汤勺撞击碗沿发出轻响,郑吣意垂眸掩饰眼底波动,她舀起一勺汤,却在入口时呛到——汤里竟放了极细的姜,与谢淮钦当年“驱寒必用姜末”的习惯分毫不差。

“郡主当心!”苏妩纤忙递过帕子。

“姜末提鲜,不知郡主可是嫌其辛辣。”

“无妨,”郑吣意擦嘴时,目光落在沈砚南攥着汤勺的手上,指节分明。

虎口处有层薄茧,“沈公子这双手,倒不像是握笔杆子的,倒像是握过刀剑的。”

沈砚南闻言猛地抬头,与她目光相撞。

烛火在他眼底碎成金箔,映得瞳孔深处的墨色愈发浓郁,刚要开口,却被苏妩纤抢先:

“郡主说笑了。”

“他呀,连杀鸡都不敢。”

“能握什么刀剑?

“不过是早年在书院搬书。”

“磨出的茧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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