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府内院，与门外的肃杀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内院暖阁中传来的一阵孩童清脆稚嫩的笑语。
“阿翁！阿翁！你看！雪下得好大呀！”
一个约莫五六岁、梳着双丫髻、裹着厚厚锦袄的小女孩，正趴在暖阁的窗棂边，小脸紧贴着糊了明纸的窗户，兴奋地指着外面纷扬的大雪。
她粉雕玉琢的脸上满是新奇与快乐，浑然不觉即将降临在这个家族的巨大变故。
陈太素穿着一身半旧的素色棉袍，坐在暖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嗯，下得很大......”陈太素声音嘶哑，也是应和着小丫头的话。
就在这时，府中的老管家脚步匆匆却又极力放轻地走了进来，对着陈太素欲言又止，他先是看了一眼窗边的小小娘子，然后才压低声音着说：
“阿郎，大理寺的右少卿带着人来了，此时在门外等候着。”
陈太素一愣：“等？等什么？”
“阿翁！阿翁！”但是此时，小小娘子忽然从窗口跑了过来，扑到陈太素腿边，仰着小脸，撒娇道：“我们堆雪人好不好？堆个大大的雪人！比阿宁还高！”
陈太素脸上努力挤出一点阿宁熟悉的、属于“阿翁”的温和笑容，尽管那笑容僵硬得如同冻土。他轻轻拍了拍阿宁的小手，声音尽量放得柔和，却难掩一丝颤抖：
“阿宁乖，雪是很大，堆雪人好。不过阿翁忽然想起来，后院角门那边，雪积得最厚！让乳娘先带你去那里看看，帮阿翁踩踩哪里的雪最好，最干净，好不好？”
“阿翁......阿翁这里还有点事，忙完就去找你，我们一起堆个顶大顶大的雪人。”
阿宁小嘴微微撅起，有点不情愿，但看到祖父“温和”的笑容，还是乖巧地点点头：“那......那阿翁要快点来哦！阿宁先去踩雪了！”
她想了想，又觉得阿翁可能会食言，就伸出小拇指——
“拉钩！”
陈太素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他伸出同样微微颤抖的小拇指，轻轻勾住孙女那柔软温热的小手指，声音颤抖：“好......拉钩......”
老管家立刻对旁边侍立的乳母使了个眼色。乳母会意，赶紧上前，牵起阿宁的小手，柔声哄道：“小娘子，跟奴婢来，奴婢知道角门那边的雪可厚了，咱们先去踩踩看！”
阿宁一步三回头地被乳母牵出了暖阁，清脆的童音还在回廊里飘荡：“阿翁快点来哦！阿宁等你！”
暖阁的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那最后一点天真烂漫的声音。
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还能感受到小孙女指尖残留的温度。那声“阿翁快点来哦”的童音，如针。
他知道，那个顶大顶大的雪人，他永远也堆不成了。
老管家垂手侍立，头埋得极低，肩膀微微颤抖。
陈太素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那身半旧的素色棉袍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走到暖阁角落的衣架旁，那里挂着一件簇新的、象征着他曾经显赫身份的紫色官袍——那是他卸任大理寺卿时，最后一件崭新的官服，他以为此生再无机会穿上。
他伸出枯瘦颤抖的手，指尖拂过那光滑冰凉的紫色锦缎，上面的云鹤纹样依旧清晰。他沉默了片刻，没有取下它，而是移开手指，取下了旁边一件同样半旧的、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深衣。
但是此时，乳娘又抱着阿宁回来了，声音有些哽咽地说道：“阿郎......外头的官人说，想看看那个顶大顶大的雪人......长什么样子。”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陈太素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难以置信的愕然，随即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一丝渺茫感激的复杂情绪。
大理寺的差役，竟允了他这片刻？
是为了阿宁那句“顶大顶大的雪人”吗？还是那位年轻的寺卿......竟存了这点恻隐之心？
他不敢深想，也来不及细究。
这突如其来的、如同偷来的时光，珍贵得让他心尖发颤。
“好......好！”
陈太素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几乎是踉跄着扑向衣架，却不是去拿那件簇新的紫袍，而是胡乱抓起一件最厚实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玄色棉氅披上，又抓起一双厚实的皮手套。
“阿宁！”他转身，脸上努力挤出笑容，对着懵懂的小孙女伸出手，“来！跟阿翁堆雪人去！堆个顶大顶大的！”
“好耶！”阿宁的委屈瞬间被巨大的惊喜取代，挣脱乳母的怀抱，像只欢快的小鸟扑进祖父的怀里。陈太素一把将她抱起，那小小的、温软的身体贴着他冰冷僵硬的身躯。
老管家连忙推开暖阁的门。寒风裹挟着大片的雪花瞬间涌入，吹得人睁不开眼。庭院里，积雪已深，一片素白。
陈太素抱着阿宁，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厚厚的积雪中。冰冷的空气刺入肺腑，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更紧地抱着怀里的暖源。
“阿翁，放我下来！阿宁自己走！”
阿宁在他怀里扭动，小脸兴奋得通红。
“好，好，阿宁自己踩雪。”
陈太素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阿宁立刻咯咯笑着，像只撒欢的小兔子，在雪地里蹦跳起来，留下一串串小小的脚印。
至于右少卿那些人，则是都在小阿宁看不到的角落，在那里蹲着、吹着手取暖——似乎里面发生的事情和自己无关。
“阿翁快看！阿宁的脚印像小梅花！”
“像，真像......”
陈太素声音哽咽，他蹲下身，用戴着皮手套的手，笨拙却认真地开始拢雪。冰冷的雪沾在手套上，寒意透骨，
“阿翁！雪球要大大的！”阿宁跑过来，小手也学着祖父的样子去捧雪，小脸冻得通红，却满是干劲。
“好，大大的。”陈太素用力将雪压实，滚成一个越来越大的雪球。
阿宁在一旁帮忙，小手推着雪球的底部，小嘴不停地指挥：“这边这边！阿翁再推过来一点！对！这里还要雪！”
祖孙俩合力，在庭院中央堆起了一个几乎有阿宁那么高的雪人身子。然后又滚了一个小些的雪球做头。
陈太素从旁边的枯枝上折下两根合适的枝桠做手臂，阿宁则贡献出自己带来的两颗圆溜溜的黑石子做眼睛。陈太素又寻来一小截枯枝，小心翼翼地镶嵌在雪人脸的下方，做成一个向上弯起的微笑嘴巴。
“阿翁！鼻子！鼻子用什么？”阿宁仰着小脸问。
陈太素四下看了看，目光落在暖阁廊下晾着的一筐红枣上。他走过去，小心地拿出一颗最小、最红的红枣。
“用这个，红红的，好看。”
他把红枣细心地插在雪人脸的中央。
一个顶着红辣椒鼻子、咧着枯枝嘴巴、睁着黑石子眼睛的雪人，终于歪歪扭扭地站在了庭院中央。它不算精致，甚至有些粗陋，但现在——
在阿宁眼中——
这就是世界上“顶大顶大”的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