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询猛地回过神，脸上的震惊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担忧取代。他看都没看那敞开的牢门一眼，几步就追上了韩执，几乎是紧贴着他半步之后，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急切的嘶哑：
“韩少卿！韩少卿！您......您方才那话......太......太重了！宋相公他......毕竟是......”
毕竟是三朝元老，毕竟曾是位极人臣的宰相！那番“曹操唐宗”的比喻，简直是往士林脸上甩耳光！
后半句话，章询没有说出来，但是韩执当然懂了——这帮腐儒的尿性，韩执很清楚，正是因为他很清楚，他才在这些自诩饱读圣贤书的士林中显得十分叛逆。
韩执脚步没停，也没回头，只是从鼻腔里哼出一个短促的音节：“重吗？重才能砸醒！不把他那点老脸砸碎，他肯出来？”
“放心，死不了。他宋庠要是这点风浪都经不住，也坐不到那个位置。”
韩执的脚步在通往值房和通往衙署大门的岔路口停住了。
然后，他转过身，脸上那点紧绷和疲惫瞬间被一种熟悉的、带着点惫懒的随意取代，甚至还抬手揉了揉后颈。
“行了，别跟个老妈子似的愁眉苦脸了，”他朝章询摆摆手，语气轻松得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天都黑了，下值！回家吃饭！八娘该等急了。你也赶紧的，嫂子该念叨了。”
这变脸的速度，让章询都愣了一下。但看着韩执那副“天大地大回家吃饭最大”的惫懒模样，章询心底那点沉甸甸的担忧，竟奇异地被冲淡了些许。
他太了解韩执了，这副模样，恰恰说明那场牢里的“风暴”已经在他心里翻篇了，至少暂时翻篇了——哪怕这场“风暴”是他吹起来的。
韩执哈哈一笑，没再多说，背着手，溜溜达达地朝着大理寺的大门走去。
章询就站在门口，还听得到韩执在喊一个叫“马平”的车夫。他为此还纳闷儿了——怎么会有人只用一个车夫啊，还能把人家的名字记得那么清楚。
......
今天苏轸倒是没有在门口等自己回家，反倒是门房看到了韩执，笑呵呵地问候了一声：“阿郎回来了。”
“嗯。”韩执随意应了一声，脚步不停，几乎是小跑着穿过庭院。刚踏进二门，一道白影就带着风“嗖”地扑了过来，精准地挂在了他的小腿上。
“哎哟！小黑！”
韩执低头，哭笑不得地看着自家那只油光水滑的小白狗，正用两只前爪死死扒着他的腿，毛茸茸的脑袋在他官袍下摆上使劲蹭，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呜呜声，尾巴翘得老高。
韩执弯腰，熟练地把沉甸甸的小白狗捞进怀里，挠着它下巴。小黑立刻仰起头，伸出粉嫩的小舌头想去舔韩执的脸。
刚走到正屋廊下，门帘一挑，苏轸抱着已经睡熟的小西瓜走了出来。
“正说谁人在廊下闹腾，想着出来呵斥一番，不想却是官人这冤家——仔细扰了小西瓜和二西瓜的清梦。”
说着，苏轸就抱着孩子，来到了韩执的面前，道：“方才妾身哄着两个娃娃睡觉，忘了时辰，故而没有出门迎接。不过瞧着这番，官人今日......倒是回来得比昨日还热闹些。”
韩执嘿嘿一笑，也放轻了声音，问道：“小西瓜睡着了？”
他探头去看苏轸怀里，小家伙脸蛋睡得红扑扑，小嘴微张，呼吸均匀绵长。
“嗯，刚哄着，二西瓜在里间摇篮里也睡了。”苏轸轻声应着，“先进屋吧，廊下有风。厨房饭菜估摸着快好了，还有阿母差人送来的新蒸点心，先吃着解解饿。”
“好啊好啊，我要八娘喂我......哎呦！”
韩执话还没说完，就被苏轸一脚踩在了靴子上。抬起眼来，却见后者有些脸红，还轻啐了一句：“这还在屋外头呢，你这冤家真是不知羞！”
韩执傻笑着，抱着小黑，跟着苏轸轻手轻脚地进了屋。
一进屋，他就把小黑放到地上铺着的软垫上，小家伙立刻打了个滚，肚皮朝天，四只小白爪在空中惬意地蹬了蹬，黑亮的眼睛巴巴地望着韩执，意思再明显不过——继续揉！
韩执失笑，没立刻理会狗子的要求，先动手解自己身上那件象征身份的紫色官袍。苏轸将小西瓜小心地放进摇床，盖好小被子，转身很自然地走到韩执身后，帮他解开束带。
脱下了衣服，韩执就看到了桌上那个精致的锦盒。他问道：“这是母亲送的点心？”
顿时间，韩执就像发现了宝贝的孩子，几步就凑了过去。他拈起一块，却不急着吃，反而转过身，凑到正弯腰看孩子的苏轸面前。
“八娘要不要先尝尝？”
苏轸看着近在咫尺的点心，再看看韩执那期待的眼神，干脆就不拒绝了。她微微启唇，就着韩执的手，轻轻咬了一小口。
“嗯……好吃。”她咽下点心，眉眼弯弯。
韩执看着她满足的样子，比自己吃了还高兴顺手就把苏轸咬剩的那半块点心塞进了自己嘴里，一边嚼一边含糊道：
“唔......是好吃！母亲偏心，知道八娘爱吃这个。”
“胡说什么呢，”苏轸嗔他一眼，抬手想替他擦掉嘴角沾着的酥皮碎屑，“阿母哪次不是连你的份一起送......”
话没说完，脚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呜呜”声。低头一看，小黑不知何时放弃了软垫，正端端正正坐在两人脚边。
小黑仰着小脑袋，黑葡萄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韩执的嘴巴，粉嫩的小舌头还伸出来飞快地舔了一下自己的鼻尖，尾巴在地上扫得飞快——那眼神，写满了全天下最纯粹的渴望。
“噗嗤……”苏轸没忍住，先笑出了声，嗔怪地看了韩执一眼，“瞧你，吃个点心还招它眼馋。”
韩执也乐了，腮帮子鼓鼓的，含糊不清地对小黑说：“祖宗，这你可不能吃，加了糖的，吃了掉毛！”
小黑才不管什么糖不糖掉不掉毛，它只看到主人的嘴巴在动，香香的味道在飘！它立刻把目标转向苏轸——
小脑袋一歪，黑亮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水光，喉咙里发出更可怜的“呜呜”声，两只前爪还小心翼翼地抬起来，虚空地扒拉了两下，像是在作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