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数年，我栖身于那座灰墙院落，像收割生命的镰刀般，将踏入门槛的活人尽数屠戮。暗红色的血痕在青砖上干涸又洇湿，直到九岁那年，枯瘦如柴的老仆攥着我的后颈，将我拖进一座楼阁。
蒸腾的水汽裹着檀香味扑面而来。素衣仆妇们钳制住我挣扎的四肢，用粗粝的丝瓜络狠命搓洗我结痂的伤口。当崭新的月白短打套上嶙峋的骨架时，铜镜里倒映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十二道身影并立在展台上。我打量着身边同样局促的孩童。他们脖颈上的淤青、手腕处的绳索勒痕，无一不在诉说与我相似的境遇。
随着大门轰然洞开，四十余组衣着华贵的男女鱼贯而入，烛火将他们贪婪的目光浇铸成尖锐的箭矢，钉在我裸露的皮肤上。
“阿娘，我要那个！”稚嫩的手指戳向我的面门。梳着双髻的男孩锦衣玉带，眼中却盛满令我作呕的怜悯。
我踏前半步，刻意绷紧面部肌肉，露出平常杀人时的眼神，当男孩凄厉的哭嚎响彻大厅时，老仆的皂靴重重踹在我的腰窝。
我明白，那个小男孩或许就是所谓的大户人家。
我蜷缩在柴房的霉草堆里，听着皮鞭撕裂空气的声响。血珠渗进粗布衣裳，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青白色，三天滴水未进。
我竟然有些害怕离开，因为这里有存在过的痕迹，所以每月来到这里时我都故意把小孩吓哭，让他们不选择我。
每次迎接我的就是一顿毒打，久而久之珠崖城也对我没办法。
之后的两年里，我去那座楼阁的时间越来越长，从一月一次，到四月一次。
我以为我会这样过完一生，直到我遇见了一位女孩。
“，出来。”老仆的声音在院落外响起。
我十分疑惑，在心中呢喃“这么快，距上次出去才过去了二十五天？”
不过我还是走了出去，照例被带到那座熟悉的楼阁，沐浴更衣然后站在展台上静静等待大户人家。
在沐浴时，老仆枯瘦的手指突然掐住我的后颈：“收起你那危险的眼神！今夜那位跺跺脚，珠崖城都要抖三抖。”
我盯着水面上破碎的烛影，任温水漫过肩头。铁项圈硌着锁骨，倒比老仆的警告更真切，横竖都是砧板上的鱼肉，死在谁手里又有何分别？
不过这次很特殊，只有一个男人带着一位小女孩走了进来。
这也是我和公主第一次见面。
我心想这次是有一位小女孩，看来很快就能回去了。
那位小女孩在我们之间游走，而珠崖城的城主在那男人身边陪笑。
看来今天这户人家来头很大，我从未见过珠崖城城主态度如此低下。
“我要他。”公主的声音响起，手指指向我。
珠崖城城主脸色沉重，要是把这位小公主吓哭了就不妙了，这位大人物珠崖城可得罪不起。
“月族长算了吧！那孩子脑子不好使，可能会吓到小公主。”珠崖城城主试图让月尘云改变主意。
“不好嘛！父亲我就要他，好不好嘛！”公主直接抱着月尘云的手撒娇。
月尘云用手亲抚摸公主的秀发，“好，少卿上去看看，若是真的满意，我们就把他买下来。”
公主走上前与我对视，我再次露出了平常杀人的眼神，原以为还会和往常一样将人吓哭。
珠崖城城主看到这一幕，脸色都有些苍白。
不过公主并没有被我吓到，反而伸出手，“你好呀！我叫月少卿，以后就由你保护我咯！”
这一幕使我始料未及，她竟然不怕我，我下意识的把伸出手。
于是那天之后，我解下金属项圈，就这样离开的珠崖城，跟着公主来到了月光族。
我来到一个很大的地府，比我见过的所有房子都大，我跟随着公主走进府邸，有人将我带到一个房间，并且告诉我这就是以后的房间。
第二日清晨我被带到公主面前，公主的笑容依旧温和，“这一晚还睡得习惯吗？”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公主继续说道：“你都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只有代号。”我确实没有名字，我这等人怎么会有名字呢？
“那怎么行，人怎么可以没有名字呢？”公主这时手指戳着脸颊，像是在思考什么。
半晌后说道：“你以后就要信吧！你以后肯定会保护好我的，我也会非常信任你。”
我看着公主这模样，有些呆愣，仿佛心脏里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一下。
公主见我点头，她也很开心，“那以后就拜托你咯！信。”
之后的生活和我想象截然不同，我原以为我每天都要杀人，毕竟我就是为此而生的。
只是此后的日子，我每日学习礼仪，学习各种知识，陪公主游玩。我甚至不再接触弯刀，不再和鲜血相伴。
在这座府邸，我每日都保持警惕，我总觉得这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但不知为何，看到公主，看到公主的眼眸，我便会放松。
公主交给我的任务都是去膳房偷一些糕点，去买一些新衣，每次我也都有我的份。
檐角风铃摇晃着细碎日光，我对着铜镜整理衣襟，指尖拂过月白色衣料上的暗纹，恍惚间竟寻不见旧伤疤的痕迹。
曾经握惯弯刀的手，如今捧着《礼记》，也能将茶道礼仪说得头头是道。我望着镜中陌生的自己，忽然听见月少卿银铃般的笑声穿透回廊。
“信！快来帮我！”她踮着脚够葡萄架上最饱满的果实，鹅黄裙摆扫过满地碎金。
我习惯性要拔刀削枝，却在触及腰间空荡时惊觉，那柄饮过血的弯刀，早已被消失不见。如今我藏在袖中的，是她塞给我的糖渍梅子，酸甜香气混着她鬓边茉莉的芬芳，成了我最熟悉的气息。
这一切平静在一个夜晚被改变，哪个晚上公主让我去城东买桃花糕，而公主则是罕见的一个人坐在院中的石椅上。
当我捧着还温热的糕点返回时，院中石桌上的烛火明明灭灭。
公主垂眸凝视茶盏，倒映的烛火在她眼中碎成万千寒星。那双曾盛满星辰的杏眼，此刻淬着段林教官当年训练我们时一般无二。
“信，陪我坐着一起吃点吧！”公主说道，语气里好似充满了无奈。
夜风卷起她发间的珍珠流苏，我突然读懂了她眼底的倦意。
之前我早已习惯血腥味漫上喉头的前兆，此刻却盼着这预感是错的。
待她挥手示意我退下时，月光正斜斜掠过她耳畔，在脸颊投下半片阴影。那道阴影里，我仿佛看见当年的自己，握着弯刀站在血泊之中。
我知道，今日过后我的弯刀又该伴我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