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异常得沉重,这对柯乐来说是一种新奇的感觉,新奇到足以使柯乐猛地惊醒。她已经有将近一整年没有驱使过身体了,自然也就没有机会感受来自身体的各种不适。
眼下柯乐明白一件事——何佳佳陷入了深度昏迷,甚至更糟,否则身体的操控权绝不会落到她的手里。
视野亮起,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纳米武装面甲上快速闪过的自检动画流光,几秒后传感器率先重启完毕,将周围环境清晰地投射到她的视界中……
……暂时安全。
身下传来规律的摇晃和引擎要死似的喘声,她正躺在一辆经过紧急修缮的皮卡车厢里。即便荒废了八年,在掌握修理技能的尖兵手里,这些路边的废弃车辆也能重新被“征召”,派上用场。
不过除了紧急情况,这类普通交通工具的的速度根本比不上纳米武装就是了。
“醒了,‘一号’?时间卡得正好,我们快抵达巴斯海峡的撤离点了。” 伴随着内同步启动的同声传译设备,一个声音从侧面传来,设备能反映出说话者的方位,让使用者能方便判断声音的来源。
柯乐转过头,认出了这张在“世界心”行动任务简报上看过的脸。“松饼女士”摘下了面甲,正深深呼吸着冻雨消散后难得的、未经内循环过滤的新鲜空气,英气的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
柯乐怔了一下,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万里无云的晴空,一股由衷的庆幸涌上心头:成功了,黑海被歼灭,她也顺利与联合尖兵部队的残部会合了。
“感谢您的救援,‘松饼女士’。”柯乐开口,稚嫩的声音通过面甲传出,反而让“松饼女士”微微一愣,“按照伯纳德将军的最新指令,我负责前来支援并协助你们撤离……”
话说到一半,她却停了下来——气氛不对,太压抑了。
队伍里弥漫着一股沉重的静默,完全没有胜利后的振奋,虽然“松饼女士”身为指挥官确实不应该把情绪表现在脸上,但她的眉宇间也不应该完全没有听到撤离命令后的喜悦。
这股无形的压力让她也跟着沉重起来,仿佛心里某处莫名地空了一块,很不舒服,却又说不上来。
“‘松饼女士’?”柯乐提高了声音,表露出自己的不安一般可以换得对方的回答,“出什么事了?女士?”
连叫了几声,“松饼女士”才仿佛从沉思中被惊醒,眼神复杂地看向她:“我还以为……你会知道些什么。关于那东西的事。毕竟,毕竟你应该才是第一个见到它的人。”
“它(it)?”柯乐心中的不安瞬间膨胀,像是当初被冻雨围攻时的冰冷感蔓上心头。在她昏迷期间,一定发生了什么极其糟糕的事情。
“到底怎么了?什么东西?”
“松饼女士”沉重地叹了口气,抬起手,指向了车队末尾的另一辆皮卡。
那辆车旁,几乎集中了队伍里大半的尖兵。让柯乐心头一紧的是——所有尖兵武器轨道上生成的枪械、炮口,全都处在待击发状态!
这个架势,与其说是在保护车上的人或物,不如说是在高度警戒和提防!
昏迷前的记忆碎片如同破碎的玻璃,猛地刺入脑海:被海鬼接纳的异样、被剥离的剧痛、何佳佳那只穿透黑暗、紧紧抓住自己的金属手臂、以及……
何佳佳呢?她在哪里?仅仅是意识陷入了无法唤醒的昏迷?还是……发生了更不可挽回的事情?
柯乐猛地从车厢里站起来,动作之大让本就摇摇欲坠的车架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强烈的眩晕感和恶心感袭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她强迫自己站稳,视线越过那些如临大敌、枪口林立的尖兵,死死盯向那辆皮卡的车厢。
然后,柯乐的心脏几乎被捏扁。
她看到了。
那个让她陷入无尽时间轮回的罪魁祸首;
那个在未来连续两次夺走她生命的凶手;
那个引发了迄今为止所有灾难、痛苦与绝望的源头——那只光滑如镜、漆黑无光的人形海鬼!
一股暴怒几乎要冲破柯乐的喉咙,但下一秒,更恐怖的记忆碎片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浇熄了怒火,只剩下彻骨的寒意:
在那黑暗的核心深处,代替被剥离出来的自己困于其中子的意识……是何佳佳!此刻在那完美却非人的黑色躯壳内的人……是何佳佳!!!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还未消化,结合自己所经历的未来种种,一个更加冰冷、更加惊悚的猜想,如同深渊中探出的利爪,猛地攫住了她的思维。
这只人形海鬼只是在此时此刻——这条时间线中禁锢了何佳佳……
还是说……一直就是她?那个被柯乐视为最终目标的海鬼、它的内核,自始至终都是……何佳佳?!
柯乐僵在原地,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看着那个被重重包围的车厢,目光里只剩下无尽的惊悚和茫然。
不行!
柯乐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思绪和喉咙里的苦涩。她还不能暴露,至少现在不能。
她小心翼翼地深吸一口气,不希望被“松饼女士”看出破绽,尽管在面甲后这细微的遮掩毫无意义。然后试图模仿何佳佳惯常那种冷静但略显疏离的语气,转向“松饼女士”:
“指挥官、女士。”她努力维持平稳,但细微的颤抖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混乱,“那个……呃、人形样本、海鬼,它的情况前所未见,和目前已知的海鬼档案不符。直接销毁……可能损失关键情报,我建议带回控制区发掘它的研究价值……”
她的话磕磕绊绊,脑子里全是何佳佳的事情,混乱的思绪让她不像以前那般游刃有余,甚至难以组织起严密的逻辑。
“松饼女士”锐利的目光扫过柯乐,似乎察觉到了对方的心神不宁,但只当是恶战后的疲惫和面对未知样本的谨慎。
她点了点头,神情凝重:“我明白,‘一号’。这东西背后的价值恐怕就是‘世界心’行动那不确定的目标。我会尽全力把它带出这座岛,至少送到我们能控制的区域。”
“但是,”她突然加重了语气,眼神扫过周围疲惫却依旧保持警惕的尖兵,“前提是它保持沉寂。如果它在途中苏醒,展现出任何攻击性或不可控性……我必须优先考虑所有人的生命安全。我们没有兵力,也没有余力尝试活捉一个危险的海鬼……你理解吗?”
“当然、我理解。”柯乐的声音干涩,表面上同意了,内心却在剧烈撕扯。“松饼女士”的决定无可指摘,是负责任的指挥官该做的。
但这就意味着,如果何佳佳的意识在那黑色躯壳里挣扎、引发异动,或者“松饼女士”判断失误……她将眼睁睁看着何佳佳被友军歼灭。
冲突、刀剑相向。如果她一定要为了何佳佳的安危而做些什么,那么可以预见,她势必会与联合尖兵部队爆发冲突。这个念头沉甸甸地压在心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只能暗暗祈求:就这样沉睡下去吧,佳佳……在我们找到办法之前,千万别醒过来。
队伍沉默地行进,不知不觉间,咸腥的海风取代了冻雨残留的阴冷,吹拂在伤痕累累的装甲上。
他们抵达了巴斯海峡南岸的悬崖。
直到此刻,柯乐混乱的大脑才猛地抓住一个之前被忽略的疑点。她转向“松饼女士”,尽量让语气显得只是好奇:“指挥官,黑海的电磁干扰还在衰减,理论上现在的通讯依然是阻断的,你们是如何确认这个撤离点的?在最初的任务简报里没有提到……”
柯乐的提问被一阵细微的骚动打断了。
尖兵们发出压抑的低呼,指向海峡方向,放眼远眺。沉闷的气氛被一种混杂着期盼的激动情绪取代,众人纷纷登上高处,在海峡上寻找起心心念念的撤离舰队。
回家了,马上就能离开这座地狱般的岛了。虽然行动惨败,但至少……他们在撤离途中阴差阳错地带回了些“东西”,也不算是无功而返吧?
“松饼女士”也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一丝,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沿途没有发现其他联合尖兵部队的幸存者了。不过转念一想,那些先自己一步发现补给箱的友军们或许早早就与撤离舰队会合了也说不定呢?
她转头正要回答柯乐,但还未开口话,她的视线已经牢牢锁定在海面上。却不知这被省去十几秒交流时间会惹出多大的灾难。
一支庞大的舰队正游弋在巴斯海峡之中。各类战舰如众星拱月般护卫着中央那艘拥有标志性斜角飞行甲板的航空母舰。舰岛侧舷,巨大的白色舷号清晰可见——73。
“欸?”
“松饼女士”脸上那丝松懈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惊愕和骤然升起的警觉。这不是预想中的海南舰平台战斗群!这是……美国海军!
显然,“一号”的出现让他们想当然的误会了那原本疑点重重的撤离舰队的身份。
她骨子里的谨慎警报瞬间拉响,立刻回想起了自己下达过的“对撤离舰队保持警戒”的命令。
可在她开口前,有人先迎了上去。
“哨兵一号”,这位来自第75游骑兵团的精英尖兵,在爬上小丘顶端第一眼看到那熟悉的航空母舰轮廓时,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积压的苦难、见证的牺牲……所有沉重的负担仿佛瞬间找到了出口。
结束了。终于可以回家了。
他甚至没有等命令,也没有进行任何标准的战术侦查动作。一种近乎本能的归属感和巨大的解脱感压倒了他作为尖兵长久以来的谨慎。
他抛下一句:“我先去确认情况!” 黄蜂背包瞬间点亮,整个人不及待地朝着那艘象征着安全和归宿的航空母舰——他认知中能带他回家是事物——疾飞而去。
在他心中,这不是需要提防的未知,而是苦尽甘来的终点,更何况和自家的海军舰队会合根本不需要如此提防。
他所看到的故事,他所见证的牺牲,当初在摇篮山未能带走的战友遗体,冻雨荒野中牺牲的游骑兵兄弟……他们的荣耀和故事,至少他们的狗牌,将由他这个活着的人带回去,传颂下去。
近了,更近了。也可能是错觉,他甚至能看到甲板上忙碌的人影,仿佛有温暖的灯光正为他而亮,照射而来,迎接着这位从地狱归来的游骑兵!
然后……
美国陆军第75游骑兵团尖兵营第1排,尖兵“哨兵一号”,艾登·布莱克伍德上尉……连同他承载的所有记忆、荣耀与归家的渴望……
……被汽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