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只牢记自己想要记住的那一部分。这就是人类性格中最大的特征之一,善于自欺,和欺人。
就连吕嫣也无法例外。
她总觉得自己的记忆好像少了一部分,她觉得是师父对她做了什么。
而实际上,从来不是师父给她催眠,而是她自己选择了催眠自己。
她无法面对那个曾经的自己。
傻徒儿,你把一切都推卸给了师父,把师父当做恶人,让师父替你背起了所有的恶名,这样你就可以安心地当那个善良又无辜的你。
这么多年,师父愿意陪你玩这个扮演游戏,谁让你是师父最爱的小徒儿呢?
可是师父替你背负了这么多年的骂名,你难道不应该,回报一下师父吗?
……
吕嫣缓缓走向谢胥,她抬起了手,五指深深地插入了谢胥后脑的发丝之间。
郑九惊愕地看着吕嫣的动作。
与此同时,谢胥却是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回头。
他感受到吕嫣的手指,一点一点划过被发丝遮盖住的伤疤。
吕嫣很早就检查过谢胥的身体,包括脸颊,和每一寸皮肤。唯独未曾想起撩开他的头发,看看那最后一片隐藏之地。
“你果然是他……”身后传来仿佛幽灵般轻喃的声音,阿絮。
哪怕无数次看到谢胥的那双眼睛,都猛烈激起了一次又一次吕嫣血液深处的汹涌闪回。
难怪总觉得有故人之姿,原来真的是故人。
狼皮上,写着的最后一句话,“你可知道你现在的这张脸,就是曾经她给你的吗?”
吕嫣的手无力地滑了下来,万念俱灰。
六年间,她在京师大方医馆,观察了京畿衙门那么久,为什么最后独独就选中了谢胥。
就好像是灵魂深处,有一个声音在教唆她。吕嫣现在才明白,那是魔鬼的声音。
她甚至亲手杀?他最大的拦路障碍(于趾逑),将他扶上了权力的宝座。
她亲自带着他,一步一步,回到了这里。
“我不是告诉过你,走了就别回来吗?”她的眼底,充斥着风暴和绝望。
阿絮,快跑,永远也别回来了……
在那个奔逃的深夜,她最终累倒在山下,用尽最后的力气,对他念叨着这句话。
谢胥仍旧是僵硬地未动的姿势,“你终于想起来了?”
谢胥曾经一遍一遍地在吕嫣面前提起吕氏春秋番外的那一则则小故事,他试探着吕嫣,想从她的眼里看到真实的反应。
而吕嫣永远是避而不谈。
她说,她不记得了很多事。
这狼皮上的字,这个铁笼,不只是激活了谢胥的记忆,也激活了吕嫣的记忆。
吕嫣颤声:“你是在利用我吗?”
一路走到这里,他是不是早已为了今天。
吕嫣想起,师父将她抱到棺材里的时候,用那么难以捉摸的眼神看着她:“徒儿,你可知道,他来京师的目的是什么?”
从师父第一次在白鸦村认出这个“小狼崽子”,师父就已经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他是为了我们师徒二人来京师的,准确说,是为了你。
“你可真是全世界最傻的人。”师父嘲笑着她。
谢胥转过了脸来,对面吕嫣一脸惨白看着他。
“……我回来,是为了找你。”
他张开手,朝着吕嫣慢慢伸了过去。
就像当时,吕嫣朝他伸出手,在他不防备的时候紧紧地把他抓牢了。
郑九看到吕姑娘突然像是见了鬼一样整个人向后趔趄了几步,看着指挥使仿佛像是看见了世上最恐惧的东西一样:“你,你,你别过来!”
谢胥的手还在半空,他目光幽深地看着吕嫣。
郑九呆滞:“吕姑娘,您这是怎么了?”
吕嫣像是根本没反应过来一样,意识不到自己刚才有多应激的反应。
“吕嫣,你过来。”
谢胥说道。
现在谢胥已经明白了,兔头人故意把吕嫣的脸画在那本医书上,只是为了让他记起,吕嫣就是当年欺他骗他的人。
勾起他的屈辱,激发他的愤恨。
让他不惜追到皇陵里来。
吕嫣听到谢胥叫他,却是再次退后了一步,口中下意识道:“不……”
她无法面对这一切。
这么多年,她都活在自己编织的谎言里。
“吕嫣,你过来。”
谢胥又说了一句,他的脸色已经有些阴沉了。
吕嫣依然一动动不了,脚底仿佛生根。
谢胥终于站起身,开始朝着吕嫣走过去。
这些年,谢胥已经孤独走了很遥远的距离,一步一步,靠近自己想到达的真相。
哪怕这条路再长,他也坚定不移地走过来了。
吕嫣开始摇头,后退:“你不要来……不要来啊……”
阿絮,快跑吧,永远都不要回来了。
吕嫣眼中汹涌挤出了泪水,在她拼命地摇头下甚至甩落了出去。
她一直都知道自己不算个良善之人,但从未如此血淋淋地撕下在她面前,让她看到自己有多丑陋。
丑陋的原来不是她的脸,而是从内到外都未曾洗白。
“吕嫣!”
——
贵人慢慢从殿内走了出来,身影隐约有些踉跄,她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悲戚之色。
守在殿外的那群人,包括圣君在内,看到贵人的脸色全都开始心里一个咯噔。
圣君最先冲了进去,接着就听到圣君的大叫:“太医呢?太医!!!”
而贵人看着身边一个个穿梭而进的身影,目光空洞,最后直接软软地倒了下去。
宫人们尖叫:“贵人!”
一时间殿内殿外,全部都乱成了一锅粥。
然而注定的一切终究无从改变,永安二十九年夏,圣皇,驾崩了。
皇城之内发出无数的悲鸣,一声声的撞钟声响彻寰宇,从宫内一点点传出,散布京师每一个角落。
这一夜,不少人都被惊醒失眠了。
……
三更鼓之后,宫外,一个离开的“太医”扯掉脸上的胡子和易容,随手丢弃在了墙根底下,哪有什么刚刚好的“神仙预言”,一切不过都是靠着精心的安排。安排到每一分,卡准在每一刻。
那么多太医都“轮流”给圣皇施了针,谁知道哪一根针就暗中扎在圣皇的要害处、要了圣皇的命。
又有谁,会去查。
一个早已不当权的圣皇,早已垂垂老矣的圣皇,他最好的死法,就是今夜的“寿终正寝”。
这个王朝即将迎来自己由史以来最盛大的国丧。
三十年前的冤魂们,听一听这迟来的丧钟声,闻一闻这天下同悲的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