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周德昌便告辞退下。
一边往外走一边嘱咐随行吏员去招人、查册、整队。
满脸都是被点醒后的振奋与紧张。
而等周德昌离开之后，堂中炭火噼啪作响。
气氛很快安静下来。
李北玄跟赢高治没什么好聊的，俩人的关系也没到能私下开玩笑闲聊的地步。
所以二人很默契的没有在说话，只是一人捧着一摞卷章看。
赢高治看的是京里传来的奏报，以及有关晋阳近日动向的密信。
那些奏报多是各地州府报灾、请粮，调兵的折子。
有的批过了，但有的没批。
赢高治一边皱着眉，一边斟酌着批复。
偶尔抬起头，想要问问李北玄，让他帮忙参谋参谋。
但李北玄的神色却极认真。
甚至神色看上去，比他还要郑重。
于是赢高治便不好意思开口了，只好低下头继续忙自己的。
半个时辰过去。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李北玄揉了揉僵硬的脖颈，把刚刚写完的信封起来，送到屋外交给了门外的亲随。
自从上次，李北玄感觉赢明达可能是低钾血症之后，就一直在翻赢明达的医案。
他虽然看不大懂那些中医的专业术语，什么“脾虚阳弱”、“气滞水停”、“少阳不和”之类的名词看得一头雾水。
可作为一个来自现代的人，李北玄终究还是能看出点门道的。
至少，那些医案中写得明明白白的症状，他是能看懂的。
比如动辄乏力、四肢酸软。
饮食尚可却总是无力起身。
面色苍白，易倦气短，有时候还会心悸胸闷、夜里抽筋，严重时甚至意识恍惚。
尤其是“夜间手足蠕动如虫行”、“屡起夜尿、汗出如洗”这几条。
直接让李北玄想起了现代病理中，某类典型的代谢紊乱。
肾性钾流失。
而一旦往这个方向去联想，很多疑点便迎刃而解。
先天性肾小管功能障碍，说到底是一种现代医学的范畴。
用在这个时代，其实并不准确。
但通过对症状的归纳，他基本可以判断赢明达的症状，极可能不是体虚那么简单，而是与电解质紊乱有关。
很可能是肾脏的轻微重吸收障碍。
用现代的说法，大概率是轻度的远端肾小管性酸中毒。
李北玄不是医生，但也看过些科普类医学读物。
这种病，在现代其实不算罕见。
很多患者终其一生都只是体质虚弱，易疲劳、低血钾、身材偏矮小，有些人甚至成年后才发现。
而在这个时代，因为缺乏电解质补充机制，病情往往被误诊为“脾肾两虚”、“命弱胎寒”，再以补气温阳之药久治无效，反而越治越虚。
但它的本质，只是身体的酸碱平衡出了点小问题。
她排出的钾太多，尿液偏酸，长此以往会出现骨骼发育迟缓、牙齿珐琅质发育不良、易疲劳、夜间抽搐这些怪病。
李北玄越想越觉得这个方向对。
再看前两年，也就是赢明达出生后不久的医案，只觉得每一句都能对得上症候。
“怪不得她小时候常哭、常夜惊。”
“也怪不得明明食量不错，补品不断，身子骨却一年比一年更虚。”
看到这里，李北玄忽地觉得一阵心疼。
赢明达是个聪明、伶俐、又懂事的孩子。
可她天生就带着这样的隐疾，哪怕不致命，也会让她一生都活在虚弱里。
稍不留神，就会因为一次腹泻、一次惊吓，就陷入抽搐甚至昏迷。
“所以，该补的，不是参茸，不是鹿胶，不是黄芪熟地……是钾，是碱，是维持身体电解质的东西。”
“可这年头，哪来的电解质饮料？哪来的葡萄糖钾盐？”
李北玄叹了口气。
“也只能一点点慢慢来。”
“起码，她不是大病，更不是治不好的病。”
只要慢慢调理，再搭配一些引钠促钾的草药，未必不能改善。
“怕就怕那些庸医继续胡乱温补，一味封阳固气，把她体内本就不多的水盐都逼出去……到时候，真出事了，可就不是虚弱能形容的了。”
李北玄摸了摸下巴，只觉得浑身轻松。
而另一边，赢高治就有些烦躁了。
他原本是带着使命，也带着一腔热血来的。
在离开京城之前，赢世民把一大摞密信和调令摆在他面前。
说得轻描淡写。
“高治，此次赈务，由你全权统筹。”
“地方的粮调、兵调、政务裁处，俱由你掌握，事涉军务可越过州府，急则便宜行事。”
当时，赢高治几乎是踌躇满志地接过了那份密函。
毕竟身为皇子，谁不想真正握权执政？
谁不想在朝中立足？
以皇子之身而得政务之权，这相当于什么？
就算之前人称“小太子”的二哥赢高熙，都从来没有过这待遇！
所以赢高治一开始老高兴了。
毕竟他也是从小就听太傅讲《政要》、《帝王略》长大的，知晓千古明君无不是亲理政务、审察下情者。
他也一直以为，自己既能通文识礼、也能察言观色，在朝堂上不至怯阵，在军中也能行令号令，不会比任何兄弟差。
现在总算得了这“练兵”机会，他本以为能像父皇少时那样，封狼居胥、掌制八方……
可真到了上手，才发现，这活儿狗都不干。
政务之苦，非笔墨可书。
每日都是堆积如山的公文、调令、奏报……
不止是多，而是杂、是乱、是碎的让人窒息。
赢高治以为他在处置赈灾，所以他要管的，理所当然也只是赈灾的事儿。
但他批的每一道粮折，其实背后都是无数地方势力的角力较量。
是州县之间的互相倾轧，是吏员贪婪的手、豪族漫天要价的嘴。
他坐在这儿没多久，各地的例行奏报就送了过来。
内容不一。
有的请求拨粮，有的要求增兵，还有的在弹劾彼此贪渎不职。
他以为抓住了线头，谁知一抽开，却发现每一封折子背后，都是一堆旧案、旧账、旧人脉。
再往下细问，地方官三缄其口，豪绅敷衍其事，兵役推诿塞责，一桩桩都像是无头苍蝇乱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