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暮色西垂。易京楼第七层居所内,忽明忽暗的烛影下,公孙瓒之妻侯氏正默默为夫君着甲。
侯氏指尖抚过丈夫胸前的鱼鳞甲,那冰冷甲片泛起的阵阵寒光,让她一阵心神恍惚。
不过,她一咬牙,驱走心头不安悸动,将盔甲上的熟牛皮绳收束捆紧,亦如二十年前,二人新婚燕尔,公孙瓒出征前那般。
忽然,侯氏低声道:“束甲带宽一寸。”
听闻此言,公孙瓒却是自嘲一笑,道:
“此甲去年尚余一指间隙,如今却已被腰腹赘肉填满,困守这易京多时,不知我还能否纵马驰骋,杀敌斩将!”
侯氏正将公孙瓒护心镜细细擦拭,闻言亦露出一丝笑意,道:
“在妾心中,夫君永远是二十年前纵横北疆,名震异族的少年将军!”
回望二十年前,公孙瓒不过是一介军司马,其巡防边塞之际,骤然遭遇数百鲜卑游骑。
其手下仅有数十骑军,却夷然不惧,纵马舞槊,率麾下骑军以一敌十,击退鲜卑进犯。
公孙瓒正因此战名声鹊起,遂得上司涿郡太守赏识,将女儿侯氏下嫁公孙瓒为妻。
一晃二十年过去,公孙瓒以白马将军之名崛起,与各方势力争雄,侯氏始终伴随在其身侧。
直到十数日前,夫妻二人独子公孙续阵亡,侯氏万念俱灰,每日恸哭不止,几欲自绝而去。
“夫人......当真不怨我?”
公孙瓒收敛笑意,一字一顿问道。
“妾既嫁入公孙家,便是公孙家之人,怨又从何来?续儿既去,妾也不愿独活!今日之事,夫君不必再言!”
提到爱子公孙续,侯氏不自觉眼眶微红,一双美目又要溢出泪来。
“哈哈!好!不愧是我公孙伯圭之妻!那便请贤妻先行,为夫随后便至!”
公孙瓒哈哈大笑,为侯氏轻轻拭去泪水,随后取过金盔,大踏步走下楼梯。
侯氏默默看着公孙瓒远去的背影,泪痕未干却扬起嘴角道:
“请夫君奋勇杀敌,为续儿复仇!妾死而无憾矣!”
公孙瓒闻言,身形一滞,却仅是迟疑片刻,便头也不回,向易京楼底层而去。
不多时,随着易京楼一层铁门洞开,公孙瓒顶盔掼甲,已缓缓现身。
在他面前的,是易京城内残留的全部五千守军,以及赵云,关靖,田楷三将。
“伯圭将军......”
赵云见公孙瓒,连忙上前,欲再度谏言,却被对方挥手打断。
公孙瓒神色平静道:
“子龙,我素知你忠义之心!此番你不顾局势艰险,前来助我,已报我昔日恩义!玄德既看重于你,你便当留有用之身,襄助玄德完成大业!”
赵云心中隐隐作痛,其原本因公孙瓒不恤民众,倒行逆施,已失望脱离公孙家。
后因故主情势危急,恰逢心中明主刘备相托,这才前往易京,欲助公孙瓒脱困。
未曾料到,阴差阳错之下,公孙家竟然还是难逃灭亡厄运。
其观公孙瓒此前所言,心知对方已有决死之志!
果然,公孙瓒又继续道:
“白马义从追随我多年,如今尚存五百余骑,其中不少亦是你亲手选拔,这便全部托付于你!”
昔年公孙瓒麾下八千白马义纵横北疆,威名赫赫,却因界桥,鲍丘等战役接连大败,不断被袁军消耗,当下仅存五百余骑。
赵云听出公孙瓒交待“后事”之意,只觉心中凄苦,拱手道:
“......子龙恭敬不如从命......”
公孙瓒又对关靖,田楷说道:
“正公(关靖),固方(田楷),你二位......皆为我股肱之臣,今日若要弃我而去,投降袁军,我也绝不阻拦!”
关靖愤然拱手道:
“主公于我有知遇之恩,我虽肝脑涂地,亦难相报,愿随主公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平日沉默寡言的田楷,此刻也哈哈大笑道:
“我田固方这条命,早已是公孙家的!今日之事,唯死而已!”
公孙瓒沉吟片刻,对着校场上五千兵马下令道:
“本将今夜欲大开城门,主动出击,直攻袁军大营!若有不愿同往者,可出列立于右侧!我以公孙家名义担保,尔等只要安居城内,待袁军进城即可!”
公孙瓒此言一出,易京守军竟是面面相觑,仿若难以置信。
而赵云,关靖,田楷皆心中了然。
今夜一战,玉石俱焚!
不如对麾下将士以诚相待,否则军心零散,恐怕甫一出城便四下而散,何谈攻打袁军,报仇雪恨。
虽然公孙瓒昔日积威犹在,但袁军压境,生死抉择的关头下,还是有士卒犹豫出列,在忐忑中走向了右侧空地。
不到半个时辰,右侧已聚集了近三千士卒,而左侧竟仅剩两千余众。
公孙瓒看着右侧面带愧色,低头不语的士卒,说道:
“好!诸君去留自便,我公孙伯圭绝不勉强!”
随后,他又转向左侧的两千兵马,缓缓道:
“今夜奇袭,恐是十死无生!但若有人临阵脱逃,便休怪我军法不容情!”
这自愿留下的两千兵马,高举刀枪,怒喝应道:
“我等愿随主公出城一战,至死方休!”
公孙瓒满意一笑,再度对赵云道:
“待今夜开城,子龙尽可率白马义从突围,前往辽西,践行玄德前约!”
“再代我向玄德转告,其劝我南下好意,我公孙伯圭已心领。今日之败,乃我命数使然,无须介怀!请其勿忘年少之志,愚兄......先行一步!”
赵云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只得抱拳施礼,低头间,眼中热泪已夺眶而出。
几乎就在此时,易京楼中竟燃起熊熊烈焰,劈啪作响,自底层席卷而上,此等火势,显是公孙瓒早已提前布置火种于楼内。
这易京楼中贮存着公孙瓒囤积的百万粮草,以及无数金银珍宝,更有公孙瓒正妻侯氏,与其余公孙家族人皆居住于内,甚至......阵亡的公孙续尸身也在彼处。
公孙瓒见火势滔天,心知爱妻侯氏已遵照约定,将易京楼付之一炬。
如此......方可为其免去后顾之忧,再不必担心家人被俘受辱。
“全军集结!开城!随我攻向袁军大营!”
公孙瓒接过亲卫手中马槊,跨上战马,仿若昔年威震北疆的白马将军,再次与他融为一体!
“诺!”关靖,田楷与麾下两千兵马齐声回应。
易京城外不到数里的袁军大营内,斥候望见城中火光烛天,也是惊疑不定,连忙禀告监军沮授等人。
为防公孙瓒军设计,沮授深思熟虑后,还是命麾下乌桓游骑前往查探。
数百乌桓游骑还未赶至易京城下,已见上千骑军蜂拥而出,正向己方袭来!
“杀贼!全军突进!”
公孙瓒马槊向前一指,千余公孙家骑军,竟将数百乌桓游骑一冲而散!
紧随其后的,便是关靖,田楷率领的千余步兵。
沮授听闻公孙瓒大旗亲至,意识到这位“老对手”是要破釜沉舟,借夜色发动决死一战!当即命文丑,牵招,袁斌等人迎敌。
数万袁军主力,很快被公孙瓒麾下两千兵马吸引,开始全力合围。
关靖身为一介文士,亦拔剑随军冲锋,死战不退,直至被袁军数十支箭矢,射得如同刺猬一般.......田楷则率亲卫冲阵,奋力搏杀,直至力竭不支,死于袁军乱刀之下。
公孙瓒身旁骑军不断落马,战死,随在其身侧的兵马,已是越来越少。
而他自己身中一枪三箭,依旧在袁军阵中往来驰骋,状若疯虎般厮杀。
待公孙瓒远远望见赵云率白马义从杀出一条血路,向辽西方向突围而去,反倒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笑意。
公孙瓒回望身后火光冲天,正渐渐化为乌有的易京楼。
“伯圭兄,如今大汉倾颓,国祚衰微,若能伸大义于天下,兴复汉室,弟玄德不自量力,愿为前驱!”
“哈哈哈,贤弟好志向!幽州乃燕赵故地,胡骑年年犯边。为兄此生所愿,唯保境安民,教那胡儿不敢南下牧马!”
昔日年少之时,与挚友刘备一同求学于卢植门下,二人畅所欲言,互述志向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
此刻,公孙瓒浑身浴血,一身甲胄早已是残破不堪,手中马槊更越来越沉重。
待再度击杀数名乌桓游骑后,一柄锋利的长矛,终于自身后洞穿了他健壮的身躯。
“玄德......为兄去矣......”
建安四年(公元199年)冬,袁绍宿敌,白马将军公孙瓒兵败易京,战死于袁军大营之中。
公孙瓒之妻侯氏与其余公孙氏族人,皆自焚于易京楼内,其中贮存的百万石存粮,与无数金银珍宝亦化作飞灰。
此后,辽西公孙家正式消亡,袁绍一统青,并,冀,幽四州,威震天下。
下章预告“辽东之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