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的场景，我感觉熟悉又陌生，一时间怔住了。
刘志杰看到我的样子，快速掐了我一把，意思是照着做，我醒悟过来后也跟着大声喊起来。
渐渐地，某种情绪在人群中开始浸染，我也被带入了这种癫狂的氛围里面，仿佛自己真的对这个网戒中心满意至极。
我突然想起这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从哪里来的了，红姨之前搞面膜直销的时候也是这样：密闭的空间、亢奋的人群、不容置疑的话术——这是在洗脑。唯一不同的是，红姨那里的都是成年人，而现在这里的好多都还是未成年人。
但是，有时候未成年人比成人更加容易癫狂。
杨远信突然做了个收声的手势，说：“你们都说满意，杨叔有点不信啊。这样吧，我来随机抽取几个幸运小盟友，现场来问问他们的真实感受。”
杨顺永递上一本学生手册，杨远信翻了起来：“嗯，这个不错，赵新华。赵新华是哪位小盟友？站出来跟杨叔谈谈。”
方队里站起一个微胖的男孩，他瑟瑟发抖地走向讲台。
杨远信摸摸赵新华的头，一副很关心的模样问道：“赵新华小盟友，我看你来咱们网戒中心已经三个多月了，怎么样，最近还有没有想玩游戏？”
赵新华立刻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不想玩了，一点都不想玩了，我现在只要想到网吧就想吐！”
“真的吗？你既然现在想起网吧就想吐，那以前为什么那么痴迷呢？我记得你爸爸妈妈把你送过来的时候说，你那个时候为了玩游戏，连学也不去上了，甚至还在家里跟父母大吵大闹，你知道你有多伤爸爸妈妈的心吗？”
杨远信话音刚刚落下，赵新华突然狠狠扇了自己一个耳光，带着哭声说：“我不是人！”
赵新华的脸上立刻就浮起一个掌印。
他还嫌不够，又啪啪啪的扇了自己四五个耳光，一边扇一边忏悔：“我是畜生！我是混账！我被网魔侵蚀了灵魂，变成了不知感恩、不懂孝道的畜生！我对不起我的爸爸妈妈，他们对我那么好，我却伤了他们的心……”
赵新华说着说着跪倒在地上，捂着脸大哭起来。
杨远信静静地看着赵新华痛哭，突然抬眼扫过人群，众人像触电一般，不知是谁率先哭出了第一声，紧接着就有了第二声、第三声。
一时间，整个大厅里好像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哭得大声，一个比一个哭得痛彻心扉。
我也努力的想要憋出一点眼泪，但是眼前的场景实在是太可笑，我几乎要憋不住笑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想起了王建军和冯小玲。
这对假父母，他们曾经短暂地给了我一些陌生又温暖的父爱和母爱，我也真的把他们当作了我的亲生父母。
可是，下一秒，他们却把我送到了这个鬼地方。
我是真他妈的可悲啊。
想到这里，我的鼻头突然就有些发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
我终于哭出来了，整个礼堂都沉浸在如丧考妣的痛哭声中。
杨远信对于大家的表现似乎很满意，拍了拍赵新华的肩膀，说：“知错能改，那就还是好孩子，看来你在我们这里的改造很成功，回到座位上去吧。”
接着杨远信又翻开了名册，“嗯……下一个选谁呢？刘志杰，刘志杰是哪位盟友？”
听到杨远信念到他的名字，在我身旁的刘志杰像是突然被雷劈了一样。
刘志杰拖着脚步浑浑噩噩地上了讲台，杨远信却没有提问，好像打量什么新奇物种一般，把他上上下下的看了一遍。
“刘志杰盟友，你跟别的盟友不太一样，你不是因为网瘾进来的。”
刘志杰开始发抖：“我、我对不起我的爸爸妈妈，我伤了他们的心——”
杨远信突然表情一变：“我有让你回话吗？杨叔的规矩是怎么说的？”
台下齐刷刷地回答：“杨叔没问，不准答！”
“对咯，看来这位盟友想要‘点现钱’了。”
“点现钱”也就是电击的意思，这是这个网戒中心对于电疗的另类称呼。
“对不起我错了！”刘志杰听到“点现钱”三个字，立刻就跪下磕头，脑袋在地板上磕得砰砰作响，“对不起杨叔，我再也不会乱回答了……”
杨远信叹了口气：“枉费我花了那么大功夫给你们上国学课，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你只是因为怕被‘点现钱’就给我磕头，盟友你的改造不太成功啊，送十三号室！”
刘志杰发出一声悲怆的惨叫。
杨顺永和唐家伟立刻上台，像拖麻袋一般拖走了刘志杰。
大教室里一时间没了教官，但众人依旧像木偶一样不敢动弹。
在这里，每个人都是受害者，但是每个人也会瞬间成为加害者。
哪怕上一秒大家热热闹闹地一起跑步、训练，但是下一秒，只要你有任何违背杨远信“八十六条规则”的行为，就会被举报。而作为举报成功的人，会获得提前毕业的奖励。
这套互相监督举报的制度可以说是深谙古代刑律那一套了。
半个小时后，来了一个教官：“来一个刘志杰的室友！”
我立刻站起来：“我。”
“去十三号室把他带走，记得把里面的屎尿打扫干净。”
在我站起身的一刻，教官又问：“今天国学课是谁收的书？”
角落里，一个女生颤颤巍巍举手，站起来小声说：“报告教官，是我。”
“说了多少次了！书收上来必须保证整洁，为什么书页有翻折？你负责收书，难道不知道检查一下吗？下午等着‘点现钱’吧。”
女生身子一软，险些晕倒，好在旁边的孙丽娇一把扶住了她。
“谁是她的室友？”教官问。
孙丽娇说：“报告，我就是。”
“行，下节课你负责收书。”
教官扔下这句话后，转身带着我离开了。
这是我第二次进入十三号室。
这里面积不大，通体白色，墙壁上挂满了各种锦旗：“大恩大德，再塑我儿”、“救死扶伤，破除网瘾，拯救全家”……
无数感激涕零的话语挂满了整个房间，看来这个杨远信深得这些家长的信任。
刘志杰躺在角落里的床上，身体已经痉挛成了虾米，枕头边淌着他的呕吐物，床单也被大小便污染，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沤烂的猪肉味道。
我敲了敲门：“杨叔。”
杨远信瞥了我一眼：“把屋子打扫干净，然后带他去洗澡。”
“好。”
这些年，我跟着师父和红姨见过很多人，遇到过很多事，也曾经数次死里逃生。
我自诩见过很多危险的人物，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像杨远信这样给我这么大的压力和恐惧。
是的，我害怕杨远信，从骨子里害怕。
那些坏人大多穷凶极恶，但是杨远信给人的感觉不一样。
他看起来一副温文尔雅、人畜无害的样子，但是他却能一边做着如此恐怖的事情一边让家长们对他感恩戴德。
打扫结束后，我带着刘志杰去浴室洗澡。
网戒中心是公共大浴室，每天都有固定的洗漱时间，所以现在浴室只有我和刘志杰两个人。
拧开花洒，我强忍着掌心的肿痛烧灼感，帮刘志杰脱衣服。
我的手刚碰到他的皮肤，他立刻爆发出痛苦的尖叫：“不要碰我！”
我吓了一跳，连忙把手缩了回去：“好，我不碰你了，你自己洗。”
他蜷缩成一团，任由水流从头顶泄下。
不知在花洒下淋了多久，刘志杰终于恢复了一点神智，开始脱衣服洗澡。
他的身上很脏，腿部凝结了一片屎尿混合的污秽，用手搓不掉。
他捡起一根地上的刷子，开始机械性地刷了起来。
刷刷刷，刷刷刷，他的腿上开始显现出无数条细小的血痕。
“别刷了！”我喊，他没有反应，继续刷。
“你已经流血了！”我冲过去夺走他的刷子，但他却依然保持着刷的动作，嘴里喃喃的说道：“杨叔说我太脏了，太脏了。我爸妈也是嫌我脏才把我送进来，我必须把自己变干净……”
我心里一阵绞痛，将刷子扔了出去，一把抱住他，说：“刘志杰，你一点都都不脏，真的，你一点都不脏。”
刘志杰听了我的话好像被雷劈了一下一样怔住了，很久之后，他反过来抱住我，嚎啕大哭。
下午的训练与往常一样，还是跑步、蛙跳、俯卧撑等高强度运动，就连刚刚遭受了电击的刘志杰也不例外。
大概是电击得太狠，他的身体还没恢复基本的协调能力，动作老是不达标，杨顺永就一遍一遍地罚刘志杰所在方队全体重来。
没过一会儿，大家就对刘志杰怨声载道。
我知道，这是杨顺永在故意折磨刘志杰。
从早上的点评课开始，到电击，再到一次一次惩罚刘志杰所在的方队，我能感觉到，他们正在把刘志杰撕碎、重组。
但是，为什么呢？平白无故的，他们为什么要突然折腾刘志杰？
就在杨顺永罚大家跳完第十圈蛙跳以后，他给出了答案：“刘志杰，你爸妈明天要来看你。”
正在蛙跳的刘志杰一个没站稳，摔在了地上。
“所以我们才要对你进行加急训练。”杨顺永走过去，拍了拍刘志杰的脑袋，“到时候见到你父母，你应该知道怎么说话吧？”
刘志杰用力地点头，眼泪一下涌上了眼眶。
休息期间，我又安慰了刘志杰好一会儿，等他情绪逐渐平复下来后，我问：“刘志杰，收书有什么特别的规矩吗？今天有个女生，因为收书被‘点现钱’了。”
刘志杰刚哭完，瓮声瓮气地回答我：“网戒中心的规矩，书页不能有铅笔划痕，收书的人要负责用橡皮擦干净。还有，书页不能有翻折，交上去之前要一页一页整理平整。”
我问为啥，刘志杰说：“这里的学员虽然经常有变动，但国学课的书是一直不变的，估计是为了节约资金，让这些书‘代代相传’。”
妈的，听他说到“代代相传”这个词的时候，让我一瞬间觉得有些荒诞，也有些哭笑不得。
收书这个差事特别琐碎又得注意细节，干好了没有奖励，干不好还要受罚，我知道，没人愿意干。
因此，我干脆找到教官毛遂自荐，主动承担起这份工作。
果然，第二天收书的时候，我注意到孙丽娇的书里夹了一张纸条。
她是被付连海送进来的。
而付连海之所以要这么干，是因为警方在查器官买卖这条产业链，并且已经查到了他的身上。付连海觉得在这个当头，她就是个不定时的炸弹，所以通过杨远信把她弄走再控制住。
就这么巧，又是器官买卖？
师父和红姨因为器官买卖被抓，而孙丽娇也是因为器官买卖被送到了这里。
而且，半个月前师父留给我的护身符里就写着孙丽娇的名字，也就是说，至少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察觉到事情的不对劲。
我之前就觉得很奇怪，师父他们根本就没碰过器官买卖，唯一一次挂上钩的珠港旧事，在这种时候东窗事发也很古怪。
看来，所有的一切都和付连海脱不了关系。
现在我终于明白，师父和红姨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掺和进这滩浑水里，他们想独自解决。
正好我的“亲生父母”在这个时候出现了，师父和红姨就趁机借他们的手，把我带出了这个危险的旋涡。
可惜天不遂人愿，师父和红姨没想到的是，连这对父母都是假的。
有的事情，不是想躲就能躲开的。
我猛地想起一号楼，那部上着锁的电梯。
通过收书，我告诉孙丽娇我知道一号楼电梯的密码数字，但是不确定顺序。
第二天，她的书做了三页翻折，分别是：07页、13页、62页。
0，正对应了我得到的那几个数字。
她居然把密码猜出来了？我有点不敢相信，六位数的密码，能组合成数以万计的数组，她凭什么认为这就是正确的密码顺序？
很快，我在铅笔划痕中找到了原因。
宣——传——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