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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捏着车票的手在抖,像捏着一片随时会被风卷走的枯叶。七月底的火车站,整个大厅仿佛蒸笼刚掀开盖,热浪裹挟着汗味、劣质烟草味和泡面味,沉甸甸地直往肺里钻。他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支撑的骨架,蜷缩着,额角的皱纹沟壑里蓄满汗珠,顺着灰败的面颊流下来,砸在洗得发白的前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那件旧夹克不合时宜地套在他身上,与他空洞茫然的眼神一道,在这汹涌喧嚣的人潮里,划出一道孤绝静止的线——我叫田颖,那天拖着疲惫出差归来的行李箱,无意间撞进了这静止的画面里。

喧嚣声撞击着耳膜。他忽然抬起浑浊的眼睛,声音沙哑得像钝刀磨过砂纸,没头没尾:“老哥…记住了,拦闺女,不能讲道理……得动手啊!”他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那声响空洞又沉闷。我心头猛地一沉,直觉告诉我,这突如其来的、蕴含巨大痛苦的倾诉,我无法也无权回避。我轻声回应:“大哥,再难的坎儿也得往前迈。”这句话像是打开了某个无形的闸门,他眼底最后一点支撑的光也熄灭了。

“是我闺女……”他叫王建国,声音里透着浓重乡音特有的疲惫,“小雅……我把她弄丢了……丢在那大山里头了……”他语无伦次地讲述起来。一年前,他捧在手心里养大的独女小雅,刚大学毕业,像所有年轻生命一样鲜活饱满,却带回一个叫林森的男人,说要嫁去远方那片大山深处。男人脸庞黝黑,肩膀厚实,眼神朴实却也执拗,一看就是山地里长出的硬木茬子。小雅说起他时,眼睛里跳跃着光,那光像带着钩子,要把她整个人都拽向一个遥不可及的方向。

王建国当时就炸了锅:“大山?那是什么去处?一辈子困在石头缝里?你妈走得早,我拉扯你图个啥?!”一场惊天动地的争吵在狭小的客厅里爆发,碗碟碎裂在地板上如同心碎的回响。小雅倔强地扬起下巴,眼泪倔强地含在眼眶里不肯落下:“爸,你不懂!我跟他在支教时认识的,山里孩子一双双眼睛望着我,我……我得回去!林森他心眼实在,跟他过,我心里踏实!” 那“踏实”两字从小雅嘴里蹦出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滚烫,烫得王建国心口剧痛。他用尽了所有道理,甚至威胁断绝关系,摔碎的茶杯碎片在他脚下闪着寒光。

“你敢去,就别再叫我爹!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闺女!”他嘶吼着,用尽全力砸碎了那个维系亲情的出口。小雅咬着嘴唇,泪终于滚下来,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她深深看了父亲最后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人心悸,有痛楚,有决绝,唯独没有预想中的怨恨。然后她拉起那个沉默寡言的山里男人,拖着自己小小的行李箱,毅然决然地跨出了家门。结婚那天,王建国家门紧闭,没让任何一个亲戚去参加婚礼。从此,电话那头只剩下冰冷的忙音,父女二人如同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峡谷。

时间磨人,一年过得如同钝刀子割肉。悔恨像藤蔓一样日日夜夜缠绕着王建国的心脏,越勒越紧,渗出血来。他终于坐不住了,凭着当初唯一记住的林森家乡那个拗口的地名,揣着攒下的积蓄和一颗快要被忧惧撑破的心,踏上了这趟跨越一千二百公里的寻亲路。火车轮子碾过铁轨,哐当哐当,每一响都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再难养的闺女,也是自己身上的肉啊,”他喃喃着,浑浊的眼睛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由富庶平原逐渐变得荒凉贫瘠的土地。

火车最终停靠在西南腹地一个破败的小站。接下来,是令人绝望的辗转——破旧的中巴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扭动,仿佛随时会散架,每一次急转弯都把乘客狠狠甩向冰冷坚硬的车厢壁。然后换当地人那辆更不堪的机动三轮,“突突突”冒着黑烟,沿着悬崖边仅容纳一车宽度的土路疯狂爬升。窗外连绵无尽的群山像沉默的巨兽,嶙峋的脊背裸露着贫瘠的石头和稀疏的枯草,深谷里偶尔能看到几片巴掌大的旱田,稀稀拉拉趴着些蔫头耷脑的玉米秆子。王建国死死抓着冰冷的车斗边缘,指甲抠进木头里,脸色煞白,胃里翻江倒海。他想象着小雅柔嫩的脸庞、纤细的手腕在这蛮荒之地如何挣扎,心像被巨石碾压。三轮车司机一边熟练地转着方向盘,一边撇撇嘴:“这鬼地方,鸟儿飞过都嫌硌脚!小雅老师?嫁到这儿来?啧,造孽哦!”

不知颠簸了多久,三轮车终于在一个紧贴峭壁的山坳里停下。司机朝坡上一指:“喏,就那家!”王建国几乎是滚下车来的,双腿麻木得不像是自己的。他抬头望去,一颗心猛地沉到了冰冷的谷底。几间低矮的土坯房,歪歪斜斜地杵在半山腰一块勉强平整的坡地上,灰黄色的土墙斑驳开裂,如同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黑色的瓦片残破不全,像被啃噬过。一个瘦小的、穿着打满补丁衣服的老妇人正佝偻着背,在门前巴掌大的泥地里刨着什么。几只瘦骨嶙峋的鸡在土里无精打采地踱步。深山的风吹过来,带着刺骨的凉意和一股挥之不去的牲畜粪便与腐朽柴草混合的呛人味道。这哪里是家?分明是被世界彻底遗忘的角落!巨大的悲怆瞬间攫住了他,喉咙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眼泪汹涌而出,烫得他脸颊生疼。他几乎站立不住,重重地跪倒在冰冷坚硬、布满碎石的山路上,粗糙的石子硌着膝盖,却远不及心口的剧痛。他用力捶打着地面,嘶哑地哭嚎出声:“小雅啊!爹错了!爹当初就该打断你的腿!也不该让你掉进这火坑里啊!”

土坯房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板门被推开了,走出来的正是林森。一年不见,他脸上的棱角更硬了,皮肤被山风和烈日刻蚀得更深更黑。看到跪在门前的王建国,他黝黑的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嘴唇抖得厉害,高大的身躯猛地晃了一下,像一棵被狂风吹折的树苗。他几步冲过来,伸出手想扶,却又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眼神里翻涌着巨大的、无法承受的悲痛和浓得化不开的自责。

“爹……爹……”林森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干裂的嘴唇嗫嚅着,这个称呼艰难地从他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沉重,“您……您怎么才来啊……” 他不敢看王建国绝望的眼神,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哭声从胸腔深处闷闷地传出来,那是男人最绝望的悲鸣。

王建国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铁爪狠狠攥住,窒息般的恐惧攫住了他:“小雅呢?我闺女呢?!”他死死抓住林森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那粗硬的布料里,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林森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抬起头,泪水和汗水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肆意横流。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满了滚烫的沙砾,最终发出破碎的、泣血般的声音:“她……没了……生孩子的时候……山里大雪封了路……医生……医生上不来……大人孩子……都没保住……”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王建国的心窝。他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整个世界的声音骤然消失,只剩下血液在头颅里轰鸣的巨响。他喉咙里“嗬嗬”作响,身体像被抽掉了筋骨,软软地瘫倒下去,倒在了这片埋葬了他女儿的土地上。尘土呛入口鼻,冰冷刺骨。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土坯房里唯一那张粗硬的木板床上。屋里昏暗潮湿,只有一盏煤油灯摇曳着豆大的火苗,勉强勾勒出简陋家具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苦涩和灰尘的味道。林森的母亲,那个瘦小的老妇人,正抹着眼泪坐在角落里的小凳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粗糙的木盒子。压抑的啜泣声在狭窄的空间里低徊。

林森默默地端来一碗浑浊的山泉水,眼睛红肿得像烂桃子。他看着王建国死灰般的脸,巨大的愧疚几乎要将他压垮。“爹……我对不住您……更对不住小雅……”他哽咽着,几乎说不下去。他颤抖着手,从贴身的衣兜里摸出一个用旧手帕仔细包裹的东西,层层打开,露出一本巴掌大小、边缘磨得起了毛的硬皮笔记本,封皮上熟悉的娟秀字迹写着“小雅日记”。“小雅……她走前一直抱着这个……不让看……后来……后来收拾东西才……”林森的声音哽咽着,把日记本递了过来,仿佛递过一块烧红的烙铁。

王建国的手指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握不稳那薄薄的日记本。他哆嗦着翻开布满折痕的扉页,女儿熟悉的字迹瞬间刺痛了他的眼。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句,如同沉默的惊雷,猛烈地轰击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

“3月15日,晴。回到省城医院,拿到妈妈最后的诊断书,“肺癌晚期”下面那几个字,像烧红的铁块烙进眼睛。医生说最多半年……妈拉着我的手,冰凉的,她笑着说:‘丫头,别哭,妈不怕……就是心里头有个结,放不下……当年在青石崖小学支教那会儿,有个娃,叫阿森,特聪明……可惜家里穷,爹娘都没了,跟着瞎眼的奶奶……也不知道他现在咋样了,书……怕是早读不成了吧……’ 妈的眼神飘得好远好远……我知道,那是她心里磨了二十多年的石头……”

“4月2日,阴。联系上了!辗转好多关系,终于找到青石崖那边的熟人打听。阿森就是林森!他还活着!可他奶奶几年前走了,他为了守住那几亩薄田和奶奶的坟,一直留在那鬼地方,穷得……听说连小学都早塌没了。妈的时间不多了。我得去!替妈看看阿森,看看她念念不忘的地方……还要想办法帮帮那里的娃娃们!可爸……爸他绝不会同意我进山的……他总说那深山老林吃人不吐骨头……”

“4月28日,小雨。妈走了。临走前,她一直看着我,嘴巴动了动,没发出声音,可我知道她在念着‘青石崖’……爸哭得像个孩子。我心里的念头更疯了——我得替妈去!不光看看,我得留下来!帮帮那里的孩子!可怎么才能说服爸?怎么才能去到那儿?爸会把我的腿打断的……有了!林森!那个老实巴交的山里汉子,照片上眼神很干净……找他商量!假结婚!这是我唯一的办法了……对不起了爸,我只能用最狠的方式捅您一刀,才能斩断您的牵绊……等我安顿好,等我帮妈妈圆了心愿,等我让那里变好一点点……我再跪着回来求您原谅!原谅您这个撒谎的不孝女……”

日记戛然而止,后面只剩下大片空白,像无言的深渊。王建国死死攥着那本薄薄的日记本,纸张在他枯槁的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滚烫的泪水决堤般涌出,滴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了女儿最后的心事。巨大的悲恸和无法言喻的骄傲像两股汹涌的激流,在他年迈的胸腔里猛烈地冲撞、撕扯,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他猛地弯下腰,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那声音仿佛要把这简陋的土屋屋顶掀翻。世上最残酷的惩罚,莫过于此——用最深的误解,亲手斩断了通往至亲心灵的血脉。

那个下午,王建国执拗地要林森带他去看小雅的坟。坟就在屋后不远处的山坡上,很小很小的一抔新土,紧挨着一座稍显陈旧的坟茔——那是林森的奶奶。没有墓碑,只有几块粗糙的山石围拢着,几株不知名的野草在风中瑟瑟摇曳。王建国长久地跪在那里,颤抖的手指一遍遍抚过那冰冷的黄土,仿佛还能触摸到女儿最后的气息。夕阳沉甸甸地坠向遥远而沉默的群山,巨大的、血红的余晖泼洒下来,将荒凉的山坡、低矮的土屋、坟茔前老人佝偻悲怆的身影,连同整个凝固的时空,都染成一片刺目而沉重的赤金。风掠过嶙峋的山石,呜咽着,像是在重复着那些无人聆听的秘密。

天亮时,矮小的土屋里不见了王建国的身影。床上那本磨毛了边的硬皮日记本下,压着他带来的大部分积蓄。林森和他母亲站在低矮的门槛边,望着那条唯一通往山外、如同悬挂在绝壁上的蜿蜒土路。晨雾弥漫,山路在陡峭的崖壁间若隐若现,像一道巨大的、难以愈合的伤疤。那个远去的、背着破旧行囊的老人身影,在嶙峋的山石和缭绕的雾气中,越来越细小,越来越模糊,最终被无边无际的苍茫群山彻底吞没。

残阳如血,覆盖着莽莽群山,仿佛凝固了亘古的沉默。林森坐在门槛上,粗糙的手指一遍遍抚过那本磨毛了边的日记本封皮,感受着小雅留下的最后一点温度消散在冰冷的山风里。他的目光投向门外荒凉贫瘠的山坡,那里只有几丛孤零零的玉米秆子在风中摇晃。他猛地站起身,抓过立在墙角的锄头,锈钝的锄刃在夕阳下反射出微弱的、近乎固执的光。他大步迈进那片薄田,锄头高高扬起,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决心,狠狠刨向脚下这片坚硬、吝啬、却埋藏了他所有挚爱与亏欠的土地。

尘土在锄头下飞扬起来,像一团团迷蒙的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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