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门前。
高阳端坐马上,目光缓缓扫过那些为他挺身而出、此刻又因他一句话而强忍悲愤的士子百姓。
他看到了黄子瞻眼中滚烫的泪水,看到林书瀚紧握的双拳,看到尺破天手中都快攥干的“黄金圣器”。
再往后看去,他看到了无数张陌生却写满信任、委屈甚至视死如归的脸庞。
高峰告知他时,他便走出了定国公府。
他亲眼见到了整个爆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至承天门前。
他本不愿卷入这滔天巨浪,可随着武曌圣旨一出,眼瞧有些收不了场的时候。
他骑着马,挺身而出了。
这一刻,高阳的内心很复杂。
他的眼前,那一双双眼睛极为纯粹,不是对权势的谄媚,不是对利益的渴求,而是纯粹对不公的愤怒、愿以性命相护的决绝!
这一双双眼睛,狠狠冲击着他的心神。
他自诩毒士,也从未想过当什么好人,他所做的一切,全是从自身利益出发。
荒政三策,他是因原主揭下了求贤诏,故此没有办法,只能展现本事。
此后,为了扳倒荣亲王,他只能屡次献计,哪怕是掏出火药,酒精这些大杀器,也是被迫而为。
他是为了自己的命,为了定国公府,至于这些素昧平生的百姓,不过是沾了点光罢了。
他见惯了人心丑恶,一向自私,毒士岂能不无情?
他所做的一切,无论是竹纸、荒政三策还是那些奇技淫巧,最初不过是为了在武曌身边站稳脚跟,攫取权势,护住自己想护的人,他从未想过为这天下万民做些什么。
他自认是棋手,视众生为棋子,冷眼旁观他们的死活。
可此刻,这些“棋子”却以最纯粹、最炽热的方式,为他请命,为他呐喊,甚至不惜以血肉之躯对抗皇权!
这份情,太重!
重的让他这个习惯玩弄人心的天下第一毒士,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以及……一丝羞愧!
他站在猎猎寒风中,看着那一双双纯粹的眼睛,看着人群中那些衣衫单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却依然挺直脊梁的贫寒士子和瘦骨嶙峋的百姓!
他在心底喃喃自语,“或许…这世间,总有些东西,比滔天的权势、比精心的算计、比个人的荣辱…更值得去做?”
高阳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面前近乎过万的百姓,声音高高响起。
“诸位心意,高阳…心领了。”
“但请命,到此为止。”
“没有奸佞小人,也没有别的乱七八糟的,纯粹是高某累了,身体扛不住了。”
“回家去,天寒地冻,莫让家中父母妻儿悬心,回家去,好好过冬,待到明年春暖花开,我们一起看春景!”
人群中,有百姓想要出声。
可高阳都站出来了,都亲自出声了,他们还要违背高阳的意愿,继续闹下去吗?
真若一发不可收拾,高阳也会被牵连的吧?
尺破天深深看了一眼高阳,读懂了高阳眼中的意味,他心里叹息一声,随后朝身后的士子和百姓道,“诸君!大家都听高相的,全都散了吧!”
“莫要让高相为难!”
见状。
黄子瞻,陈万卷等人也纷纷朝后出声。
一时间。
有人低声啜泣,有人朝高阳深深作揖,人群开始缓缓地、带着无尽的不甘与委屈,如潮水般退去。
高阳见人群退去,这才翻身下马,看向承天门前的禁卫,看向后方的皇宫。
他整理了一下那身素净的青衫,面朝皇宫方向,隔着重重宫阙,仿佛能感受到那道极为冰冷的目光。
他缓缓地、一丝不苟地弯腰,行了一礼。
“草民,高阳,多谢陛下恩典!”
礼毕,高阳直起身,再未看任何人一眼,包括惊魂未定的张平张寿,包括神色复杂的李隆。
他牵过马,大踏步离去。
李隆望着那决绝离去的背影,喉头滚动,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
很快。
武曌下旨,准了高阳辞官的消息,以一个极为恐怖的速度,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这其中,御书房自然更快。
“你说什么?高阳……出面阻止了这一场叛乱?”
“他来了?”
武曌一身玄黑龙袍,本在处理奏折,面色冰冷,可在听完小鸢的禀报后,她抬起了凤眸,脸上满是吃惊之色。
“是!”
“陛下不知,当时情况极为凶险,百姓虽退去一部分,可还有几千百姓满是愤怒,一些翰林学子甚至不惜以胸膛来对禁卫手中的长枪,欲要死谏!”
“眼瞧要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高相出现了!”
“他阻止了这场叛乱,临走时,还朝皇宫所在的方向,行了一礼,朝陛下谢恩。”
武曌凤眸一顿。
“行礼?”
“谢恩?”
武曌看似镇定,面色不显,实则内心却涌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慌乱,她沉声道,“他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一字不漏,告诉朕!”
小鸢眼神复杂,便原原本本叙述了一遍。
最后,小鸢补了一句,“高相临走之时,眼中很空,好似没了光,身子也要更弯一些……”
武曌心像什么狠狠揪了一下。
但随之而来的,是一股如潮水般的疑惑,是一股自己都有些害怕的后悔!
因为……她意识到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若这一切真是高阳背后策划,他为何要出现,要阻止这一切?
身为毒士,他理应将水搅浑,好浑水摸鱼,从中赚取更大的利益。
他处心积虑的挑动这一切,就这样草草收场了?
这不是高阳的作风。
并且以高阳的本事,这种手段太低级了。
要知道,赵国只是一计,便已半死不活。
他坚决辞官,不惜与她决裂,此刻携带万民请命,所为的是什么?官复原职?
武曌越想,脸色便越是难看。
一股无尽的后怕,自四面八方朝她包围,欲要彻底吞没她!
尤其是当武曌想到张平张寿的话,竟是高长文前去送竹纸,策划这一切,她的脸色几乎一片惨白!
高长文何许人也?
高阳真要挑拨一切,会用高长文?
即便抛开先前的所有推测,光是用高长文前去送消息,就充斥着一股巨大的不靠谱!
光是高长文送消息这单单的一句话,便可断定——这背后,绝不是高阳策划!
可她在盛怒之下,竟被恐惧和猜忌蒙蔽了心智,完全忽略了这致命的漏洞!
若不是高阳……
这一瞬,武曌脸色极为惨白,化作了滔天的怒火!
她抬起凤眸,直视着小鸢,以不容置疑,极为着急的声音道,“小鸢,你即刻随李隆带人,去长安城西,找到那个叫王生的翰林学子,把他昨夜从高长文手中得到的竹纸,一张不少,原封不动地带回来!”
“这件事要快,要隐秘!不准惊动任何人,尤其是…张平张寿,派人盯死他们,让他们给朕在宫门外候着,没有朕的旨意,一步也不准动!”
小鸢闻言,眸子瞪大。
显然,她也想通了这一切。
她连连点头,飞快带人出了皇宫。
御书房内,死寂如墓。
武曌孤身立于龙案之后,玄黑龙袍衬得她身影愈发孤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