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儿正好有几件用新到的料子做的款式。”老人浑浊的目光在墨陌脸上停留了一瞬,眼角的皱纹微微颤动。他注意到了墨陌凝视那件照片时异样的神情,却没有说破,只是转身走向靠墙的楠木衣柜,脚步有些蹒跚。深蓝色的围裙带子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在腰间投下细长的阴影。
他布满老年斑的手握住黄铜把手,拉开柜门时,铰链发出年迈的呻吟,像是久未开启的记忆之门。十几件旗袍整齐地悬挂其中,真丝面料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流水般的光泽,每一件都仿佛承载着一段尘封的往事。空气中飘散的沉水香似乎更浓了,混合着樟脑的气息,让周亚柒的鼻腔微微发痒。
老人走向那件孔雀蓝旗袍,手指轻轻抚过衣领处的盘扣。那是一枚做工精巧的蝴蝶扣,银丝缠绕成翅膀的纹路,在灯光下闪烁着微光。
“这件是仿民国时期的款式。”老人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老旧的留声机,“用的是苏州老厂的真丝缎,上面的绣花都是手工的。”
他的指尖在银线绣的缠枝莲纹上流连,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孩子的发丝。
“我可以试试吗?”墨陌突然问出口,声音比平时高了几分,俨然忘记了此行是为周妈妈挑选旗袍。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的银镯,镯子内侧的刻痕硌着她的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感。
“试衣间在后面。”老人点点头,从衣架上取下旗袍时,真丝面料发出沙沙的声响。他指向店铺深处一扇雕花木门,门上的红漆已经斑驳,“小心台阶。”
老人的目光追随着墨陌的背影,直到试衣间的门关上,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周亚柒看着墨陌离去的方向,手中的真丝手帕已经被她绞出了褶皱。她总觉得今天的墨陌有些奇怪,从踏入这家店开始,眼神就变得不同寻常——时而恍惚,时而锐利,像是看到了久违的故人,又像是回到了某个重要的地方。
墙角的老式留声机发出细微的杂音,黑胶唱片旋转时偶尔卡顿,让周亚柒的太阳穴隐隐作痛。她下意识揉了揉太阳穴,指腹触到皮肤上细密的汗珠。空气中沉水香的味道似乎更浓了,混合着真丝面料特有的凉意,让她想起小时候外婆衣柜里的气息。
“阿诺。”周亚柒压低声音,向贝诺靠近了一步。她的裙摆擦过对方裤腿,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她闻到了对方身上淡淡的气息——这让她想起某个雨夜,陆擎撑伞送她回家时,伞面上滴落的雨水也是带着这样的气息,“你认识这位陈师傅很久了吗?”
贝诺神秘地笑了笑,眼角浮现出细小的纹路,像是早已预料到她的问题。他走向柜台,皮鞋踩在老旧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修长的手指从陈列架上取下一个缠着红线的木质线轴,在指间灵巧地把玩起来。线轴转动时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是某种古老的密码。
“比你想象的要久。”贝诺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怀念的意味。说话时,他的目光越过周亚柒的肩膀,落在里间那幅褪色的黑白照片上。
“陈师傅的手艺,这里找不出第二家。”他补充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线轴上斑驳的红漆。
老人此时正在整理工作台上的布料,听到贝诺的话,布满皱纹的手停顿了一瞬。他摘下老花镜,镜片上还残留着几道细小的划痕。他用褪色的蓝布袖口擦拭镜片,袖套上沾着的几根银线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像是散落的星辰。
“老了,眼睛不行了。”老人自言自语道,声音里带着几分落寞。他将眼镜重新架回鼻梁,镜片后的眼睛浑浊却依然锐利。
“现在的年轻人,谁还穿手工旗袍呢?”他摇摇头,手指轻轻抚过工作台上铺开的暗红色绸缎,那动作像是在抚摸某个遥远的记忆。
老人的视线不自觉地飘向试衣间的方向,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期待,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道出了心里的猜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小贝,她是华秀的女儿吗?”
贝诺的手指突然停住,线轴在他掌心静止,抬头看向老人,嘴角的笑意淡了几分,“陈师傅,是的。”
贝诺的目光扫过试衣间紧闭的门,又回到老人脸上,“我没想到她找到的也是您家店,看来还是名声在外的。”
老人缓缓舒了口气,胸前的围裙带子随着呼吸轻轻起伏,转身走向墙边的老式茶柜,从里面取出一个白瓷茶壶,手指微微发抖。
“她很像她妈妈。”老人的声音突然变得柔软,“但是她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老人倒茶的手很稳,茶水注入杯中发出清脆的声响。茶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混合着沉水香,形成一种奇特的气息。
老人将茶杯递给贝诺,目光却望向虚空中的某处,眼前似乎浮现了从前墨华秀趁着闲暇在这里当学徒的日子。
“那个时候……”老人的声音带着遥远的回响,“她忙完孤儿院的活,就会过来给我搭把手。手指灵巧得很,学什么都快。”
老人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却又很快消失,“后来遇见了她爸爸,华秀还是固定每周来一次。她叫什么?”
“墨陌。”贝诺接过茶杯,指尖在杯沿轻轻敲击,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瞥了一眼试衣间的方向,门缝下的阴影微微晃动,“陈师傅,不聊这个了,她该换好了。”
老人点点头,将另一杯茶递给周亚柒。茶杯是上好的白瓷,杯壁上绘着细小的蓝花,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谢谢。”周亚柒接过茶杯时,轻声道谢,茶水滚烫,热气氤氲中她看到老人眼中闪过一丝水光。她突然意识到,在墨陌身边的人只是看到了墨陌的其中一面,到底完整的她,她愿意在谁面前完全显露呢?
就在这时,试衣间的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三人的目光同时转向那个方向,空气仿佛凝固了。老式挂钟的钟摆来回摆动,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某种倒计时。
“陈师傅,不聊这个了,她该换好了。”贝诺突然压低声音对老人说,眼神变得锐利,带着提醒的意味。
老人微微颔首,布满皱纹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将情绪收敛起来。他转身整理柜台上的布料,动作刻意放慢,像是在给自己时间平复心情。
周亚柒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釉面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陆擎送她的那套茶具。茶水早已凉透,倒映出她微微蹙起的眉头。柜台下方那个半开的抽屉像一道隐秘的伤口,露出泛黄信封的一角。“华秀亲启”四个褪色字迹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的心跳突然加快,某种直觉告诉她,这封信是写给墨陌母亲的。
贝诺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恰好挡住了那个抽屉,冲周亚柒眨了眨眼,嘴角又挂上了那抹熟悉的笑容,眼神异常认真,“亚柒,她不提的话,我们都不要问。”
“知道了。”周亚柒笑着,环顾四周,店铺虽小,却处处透着精致。墙角的檀木柜子里陈列着各式盘扣,从最简单的一字扣到复杂的蝴蝶扣、如意扣,每一枚都像是精心制作的艺术品。
“亚柒。”贝诺突然靠近周亚柒,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畔,今天用的是那款木质调香水,后调带着若有若无的雪松气息,“看这个。”
贝诺的指尖点了点玻璃柜台下方陈列的一枚孔雀翎造型盘扣,金属光泽在灯光下流转如活物。 周亚柒俯身时,一缕长发垂落肩头,那精巧的翎毛纹路与墨陌试穿的那件旗袍如出一辙。
正当她想凑近细看时,试衣间的门开了。墨陌穿着那件孔雀蓝旗袍走出来,银镯在灯光下闪闪发光,与旗袍上的银线绣花交相辉映。她的发丝有些凌乱,几缕碎发垂在颈边,衬得肌肤如雪。
周亚柒倒吸一口冷气——墨陌整个人仿佛变了一个人,旗袍完美地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身和优雅的颈部线条。银线绣的缠枝莲纹在她走动时如同活过来一般流动,随着光线角度的变化时隐时现。更令人惊讶的是,这件旗袍竟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般,每一处剪裁都恰到好处。
“太美了……”周亚柒喃喃道,手指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脖颈。
周亚柒不自觉地向前迈了半步,高跟鞋踩到地板上某块松动的拼花木块,发出突兀的咯吱声。
这声响似乎惊醒了沉浸在回忆中的老人,他布满老年斑的手突然剧烈颤抖起来,茶壶嘴磕在杯沿溅出几滴琥珀色的茶汤。
陈师傅放下茶具时,围裙带子完全散开了。他走向墨陌的步伐比先前敏捷许多,仿佛突然年轻了十岁。
他的目光从旗袍移到墨陌脸上,又从脸上移到她手腕的银镯,在看到镯子内侧的刻痕时,瞳孔微微收缩。
“转个圈。”老人的声音带着不容拒绝的威严,手指虚悬在墨陌肩线位置,却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墨陌顺从地旋转,旗袍下摆旋开完美的圆弧。在某个特定角度,周亚柒清晰地看到旗袍后背的暗纹——那根本不是普通的缠枝莲,而是一只展翅的孔雀,尾羽由细如发丝的银线绣成,每片翎眼都缀着米粒大小的蓝宝石。
“这件旗袍……”老人轻声说,声音有些颤抖,“像是为你量身定做的。”
墨陌站在店中央的铜镜前,镜中的自己让她恍惚。孔雀蓝的缎面映衬着她的肌肤,银线绣花在灯光下若隐若现,宛如月光下的湖面。她伸手触碰镜面,指尖与镜中的自己相触,冰凉的触感让她微微一颤。那一刻,她似乎看到了另一个时空的自己——一个穿着同样旗袍的年轻女子,在镜中对她微笑。
“那我能要这件吗?”墨陌转身对老人说,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手指紧紧攥住旗袍下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真丝面料在她掌心发出细微的摩擦声。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在她侧脸上,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眼中翻涌的情绪。
老人点点头,却没有立即去打包。他布满皱纹的手在深蓝色围裙上擦了擦,布料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他的眼神变得悠远,目光穿过墨陌,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工作台上的黄铜熨斗还在冒着丝丝热气,在两人之间织出一片朦胧的雾帐。
“小姑娘,我以前有个学徒,穿孔雀蓝也很美。”老人的声音低沉,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岁月的回响。说话时,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工作台上散落的银线,“她总说,这个颜色像是把雨后的天空穿在了身上。”
老人喉结滚动了一下,镜片后的眼睛泛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听着老人的话,墨陌的瞳孔微微收缩,像是在回忆某个遥远的梦境。她的嘴唇轻轻颤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在唇角留下一道浅浅的咬痕。银镯在她手腕上微微晃动,与铜镜边缘相碰,发出清脆的“叮”声,在安静的店铺里格外清晰。
周亚柒注意到贝诺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他站在柜台边,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木质台面,节奏缓慢而规律,像是某种摩尔斯电码。他的目光在墨陌和老人之间来回游移,嘴角那抹惯常的温文儒雅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罕见的紧绷感。
“陈师傅,给这位女士的妈妈推荐一件吧。”贝诺适时地打断了老人忍不住还想继续的话题,声音比平时低沉,带着几分提醒的意味。
周亚柒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微妙的变化,她走向前,指尖轻轻抚过一件墨绿色的旗袍。布料柔软冰凉,绣着暗纹的竹叶,在灯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像是雨后的竹林。
“小陌,这件怎么样?”周亚柒回头问墨陌,声音不自觉地柔和了几分,试图缓和店内突然紧张的气氛。她的目光扫过墨陌紧绷的侧脸,又落在贝诺仍未放松的手指上。
“很适合周妈妈。”墨陌点点头,声音已经恢复了平静,但目光仍停留在镜中的自己身上。她抬手整理了一下鬓角的碎发,银镯在灯光下划出一道冷冽的弧光,随后转向贝诺,眼神中带着某种复杂的情绪,“你觉得呢?”
“嗯,很适合。”贝诺的目光落在周亚柒身上,停顿了一瞬,才低声道,眼神深邃,像是透过周亚柒看到了什么别的画面。阳光透过他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真实情绪。
周亚柒察觉到他的视线,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真丝面料在她手下发出细微的声响。她突然想起陆擎陪她给妈妈挑礼物时的样子——他总是站在她身后半步的位置,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她,等她做决定。而现在,贝诺也是这样,只是他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她读不懂的情绪。
她垂下眼,不自觉地用拇指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痕。那里曾经有一枚戒指,是陆擎求婚时送的。铂金的指环,内侧刻着他们名字的缩写,在阳光下会反射出细碎的光芒。后来她摘了下来,可那道浅浅的痕迹却像是刻进了皮肤里,怎么也褪不掉。就像某些记忆,越想忘记,反而越清晰。
贝诺注意到了她的动作,眼神暗了暗,喉结微微滚动。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仿佛刚才的凝重从未存在过,轻咳一声,转向老人,“陈师傅,这位女士已经选好了。”
“那就要这件给我妈妈了。”周亚柒对老人说道,声音比平时轻快,像是在掩饰什么。她从包里取出皮夹,指尖触到里面那张她和陆擎的合影时微微一顿——照片边缘已经有些卷曲,但两人的笑容依然鲜活,但迅速移开手指,若无其事地抽出了信用卡,金属卡片在灯光下反射出一道冷光。
随后,周亚柒把周妈妈的尺寸报给了师傅。老人拿出软尺和粉饼,在旗袍上做着标记,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熟练。粉笔划过布料的沙沙声在安静的店铺里格外清晰,像是时间的脚步声。
周亚柒注意到,老人量尺寸时的手法很特别,总是先用软尺比划,再用粉饼做记号,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犹豫。
“您的手法真熟练。”周亚柒忍不住赞叹道。
“做了六十多年了。”老人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说话时,手上的动作丝毫不停,“从十六岁跟着师父学艺开始,就没离开过这门手艺。”
老人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墨陌,又迅速移开,像是怕被什么烫伤。 墨陌此时已经换回了自己的衣服,但那件孔雀蓝的旗袍依然被她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什么珍贵的宝物。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旗袍上的银线刺绣,眼神恍惚,像是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情。
贝诺走到她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墨陌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随即又恢复平静。她点点头,将旗袍递给老人,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麻烦您一会帮我包起来。”
老人接过旗袍时,两人的手指有一瞬间的触碰。墨陌像是被什么刺到一样,迅速缩回了手。而老人的手则在空中停顿了一秒,才缓缓收回。他转身去拿包装纸时,周亚柒分明看到他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但很快又挺直了背脊。
店铺角落里,老式留声机还在播放着《夜来香》,黑胶唱片已经接近尾声,发出沙沙的杂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