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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本以为自己会恨这个地方。

当运输船的坡道在咯吱声中放下,一股混杂着机油、臭氧和未经处理的工业废气的冷风灌进我的呼吸格栅时,我就知道,这又是那种“只有第四军团才会干”的苦差事。

我们被称为“尸体研磨者”。

好听吗?

不好听。但很贴切。

在大远征里,凡是那种没人愿意去的、绞肉机一样的攻坚战,最后都会像丢垃圾一样扔给我们。别的军团在阅兵式上擦亮胸甲接受鲜花,我们在战壕里挑着链锯剑上的夹杂的内脏碎片。

我本以为这次突然调离,是要去什么稍微体面点的地方。

结果呢?

卡迪亚。

这颗行星的表面支离破碎,地壳还在呻吟,看样子遭遇灭绝令也没过去多久。

说实话,这地方也就比那些被标记为“极度危险”的死亡世界好上那么一丁点,这简直就是一坨在那只该死的紫色大眼睛(他们说那叫恐惧之眼,我确实觉得它在盯着我看)底下瑟瑟发抖的烂泥巴。

没有植被,没有城市,只有漫无边际的冻土和足以把金属冻脆的寒风。

但有一点弥补了一起。

这里有我们的基因之父,佩图拉博。

在那之前,我只在模糊的梦境里见过他。

在漫长的大远征中,我和我的兄弟们偶尔也会在整备室里,一边擦拭爆弹枪,一边无聊地猜测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长什么样。

我们的想象力很贫瘠,就像我们挖掘的战壕一样直来直去。

我们一致认为,既然咱们第四军团是出了名的“苦大仇深脸”和“填线专业户”,那以此类推,我们的基因之父大概也就是把我们所有人那张像是在搅拌机里滚过一圈的脸综合起来,然后取个平均值。

简而言之,我们觉得他应该是个大号的、更阴沉的、长得像块花岗岩的糙汉。

但今天,在那个脏兮兮的停机坪上,现实狠狠给了我的想象力一记重锤。

原体穿着一套线条硬朗、充满了工业美感且方便活动的精工装甲。没有任何多余的金色飞鹰或月桂花环装饰,只有冷峻的铁灰色陶钢板和经过精密计算的倾斜装甲面。

但他没戴头盔。在这足以腐蚀凡人肺部的酸性大气中,他像是在花园世界一样毫无压力的呼吸。

这也让我看清了他的脸。

帝皇在上,那压根不是我想象中的糙汉脸。

那是一张如同用最上等的大理石雕刻而出的、充满了古典主义美感的脸庞。

他的肤色苍白,却有着一种让人不敢直视的高贵。宽阔光洁的额头上,连接着数根闪烁着微光的数据缆线。

他那头浓密的黑发(是的,感谢泰拉,我们的原体有头发,而且发量惊人!)在脑后随意地束起,几缕乱发被风吹得贴在他那冷硬得如同刀削般的下颌线上。

最可怕,也最迷人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灰蓝色如同冰山般冰冷的眼睛。

他很美。是的,我邦比诺斯这辈子第一次用这个词来形容一个男性。那种完美是数学层面上的,是黄金分割率的具象化。

但他和我想象中的身份——统御万军的军阀头子——有些不搭界。

配合那张完美的脸和那身杀气腾腾的装备,他看起来更像是一个脾气极差、刚被该死的甲方用“再改一版”的要求折磨了三天三夜、现在手里正缺一把扳手好去把甲方脑袋敲开的暴躁高级工程师。

“那个水平仪歪了!你的传感器是摆设吗?”

我听到他对着一个机械教贤者咆哮。

“如果你那颗充满机油的脑袋无法理解什么叫绝对水平,我就把你拆了,用你的植入体去当垫片。至少那样还能为你那毫无价值的存在提供一点存在意义。”

那个贤者吓得机械附肢都在打摆子,像只触电的章鱼。

我在队列里缩了缩脖子。

很好,看来我们的父亲是个英俊的完美主义者,而且嘴比我们的团长还要毒。

他骂人都不带脏字,却能让人觉得自己是工业垃圾。

但我心里竟然有一丝……诡异的安心。

至少他是个干实事的。不像那些花枝招展的仪仗队,或者是那些只会嚷嚷着荣誉和勇气的傻大个。

当然,希望我的基因之父不要拉我去当垫片。

……

这几天,要塞里开始流传一个说法。

据说父亲身边有一群特殊的阿斯塔特,被称为“首归子”。

他们在父亲身边担任着各种要职,从指挥到后勤,从心理辅导到拆迁办。

传言说,他们是父亲在某个秘密实验室里,动用了某些遗落的黄金科技亲手培育出来的“完美子嗣”。

传言说,虽然他们穿着和我们一样的灰色动力甲,也没有军团徽记,但无论是外貌还是气质……怎么说呢,一看就不一样。

起初我是嗤之以鼻的。

大家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都是从泰拉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征召来的,装进罐头里谁比谁高贵?

我邦比诺斯虽然长得不帅,但我这身mKIII动力甲上的每一道划痕都是军功章,我有什么好自卑的?

直到今天,我被分配到了在d-4区段的调度场。

我在那里见到了他们中的其中一位。

当时情况一团糟。两个连长因为物资分配问题吵得不可开交,双方都已经把手按在链锯剑上了。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只要哪怕有一颗螺丝钉掉地上,都能引发一场决斗笼大战。

就在这时,一个没戴头盔的阿斯塔特走了过来。

他是塔里克(据说是这么叫的)。

他没有像我也许会做的那样大吼大叫。

相反,他脸上挂着一种极其灿烂、极其富有感染力的笑容——在卡迪亚这种阴间地方笑得出来,这人心理素质得多硬?

还有,他长得……怎么说呢,太“阳光”了。

不是说他会发光,而是他那种气质。

我们第四军团的人,大多都长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仿佛全银河都欠我们钱。但那个家伙,他在笑。

而且是很爽朗、很有感染力、露出一口大白牙的那种笑。

“嘿,兄弟们!这是在比谁嗓门大吗?”他非常轻松地插进了两个即将动手的连长中间,一手搂住一个人的肩膀(我怀疑是身高的原因,首归子们普遍比我们要高一些)。

“与其在这里浪费口水,不如我们来打个赌?谁先把那边的废墟清理完,这批物资就归谁。输的人不仅没份,还得负责给赢家洗一个月的动力甲。怎么样?公平吧?”

几句话的功夫,原本要拔刀相向的两个人居然都愣住了,然后竟然都觉得这主意不错,骂骂咧咧地带着人去干活了。

一场流血冲突就这么变成劳动竞赛。

我站在旁边,看傻了。

这真的是第四军团的人吗?

这种幽默感,这种领袖魅力,这种让人如沐春风的气质……

看看他,再看看我。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像是在泥里滚了三圈的盔甲,还有我在镜子里见过的那张仿佛面部神经坏死的脸。

我悟了。

这些“首归子”,绝对是父亲在某个秘密实验室里,动用了某些遗落的黑暗科技,亲手捏出来的“完美艺术品”。

是纯手工定制版!

而我们呢?

绝对是把基因种子扔给机械教,让他们在火星或者月球的流水线上批量生产出来的工业品。

我是量产型,他是限定版。

我是拼多多九块九包邮,人家是苏富比拍卖行压轴。

这种身世上的落差感,比卡迪亚的冷风还要刺骨。

……

七个泰拉日不到,除了那个塔里克,我又见到了另一群“首归子”。

领头的是即使穿着没有涂装的灰色动力甲,也能走出泰拉时装周步伐的战士。

我不理解。真的不理解。

大家都在这烂泥地里干活,都在冒着酸雨搬砖。为什么我的盔甲上全是泥点子和划痕,看起来像个刚出土的文物,而他们却能保持一尘不染?

我今天盯着一位叫……好像是叫皮拉摩斯的兄弟看了很久(声明一下,是出于纯粹的观察,绝对不是因为别的)。

他在用标准型号的激光切割机处理岩石。

不,纠正一下,他那不叫干活,那叫搞艺术创作。

优雅,精准,完美,基本不用修整第二次。效率高得离谱。

切完之后,他把切割机放好,然后把手伸向了腰包——

帝皇在上,那一瞬间,我真怕他当场掏出一块带蕾丝花边的丝绸手帕来!

还好,他只是掏出了一块比较干净的工业擦拭布。但他用那块破布掸去动力甲上灰尘的动作,轻柔、细致,优雅得不可思议。

他太完美了。

如果不是他剃着小平头,如果不是他穿着跟我们一样的灰盔甲,而且干活效率高得吓人,我差点就要以为是哪个第三军团(就是那群喜欢往盔甲上镶金边的孔雀)的家伙走错片场,来我们这大工地里旅游来着。

这种对完美的病态追求,放在别人身上叫矫情,放在他身上……

好吧,我不得不承认:

这种“虽然看起来有病,但活儿干得好到变态”的特质,确实很符合父亲严苛到不近人情的审美。

这就是“首归子”吗?

看着他,我感觉自己就是个粗糙的混凝土墩子。我这辈子最大的艺术成就大概就是把战壕挖成直线。

也许我的出厂编号是“残次品-xxxx”,质检员那天大概喝多了假酒。

……

见鬼,首归子真是无所不在。

是的,我又看到了一批首归子们。

他们负责医疗和心理辅导。领头的叫朱克尔。

他的头部布满了交织的惨白疤痕,尤其是在太阳穴和颅顶区域,皮肤的纹理显得异常扭曲,仿佛他的头骨曾被打碎后又精心重塑。

这张脸放在巢都底层,足以让最顽劣的恶棍屏息凝神。

我的世界观在他开口的瞬间碎了一地。

那个脸上布满恐怖伤疤的朱克尔……他用我老祖母一样温柔的声音,关切地问我:“邦比诺斯兄弟,你最近是不是压力有点大?”

我懵了。

这张脸属于屠夫,这声音属于圣徒。而他周身散发的那种幼儿园老师般的耐心气质,与这一切混合成一种让我脑子彻底短路的矛盾。

“来,深呼吸。这里的工程进度虽然紧,但也要注意劳逸结合。”

他把一只手掌放在我的肩甲上。

我发誓,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所有的疲惫、焦虑、那种觉得自己是个废物的自卑感,全都不见了。就像是被一双温暖的大手抚平了灵魂上的褶皱。

这就是“首归子”的力量吗?

这就是父亲亲手调教出来的精英吗?

看看人家!长得虽然凶(肯定是为了震慑敌人),但内心如此温柔!不仅能打,还能做心理辅导!

再看看我。只会挖坑,只会开枪,只会抱怨。

我邦比诺斯,果然是个凑数的流水线产品。

……

今天是我人生中最黑暗,也是最光明的一天。

我们遇到大麻烦了。

在修筑d-9区段的虚空盾发生器基座时,我们发现地下的岩层结构极其不稳定。这是冻土混合流沙层,桩子打进去就会沉降,根本挂不住,就像是在沼泽上盖楼。

那个负责的机械贤者一直在念叨着“万机之神的旨意不可违背”,坚持要按图施工。

我知道这样不行。我在类似的流沙区打过仗。我知道这种地形该怎么处理。

“不能打直桩!”我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按住了钻机,“这里的地质根本支撑不住垂直受力!”

被逼急了,我直接从腰包里掏出一张用来写心情记录的纸,又抓起一支用来做标记的炭笔,趴在钻机的引擎盖上就开始疯狂画图。

“看这里!看这里!”我把草图怼到贤者面前,“这里的地质根本支撑不住垂直受力!得用蛛网式斜向交叉打法,然后灌注速凝铁水,把地基这一块冻土烧结成一个整体!就像这样!”

那个贤者转过头,用一种看单细胞生物的眼神看着我,电子眼闪烁着轻蔑的红光:“阿斯塔特,这是原体批准的标准蓝图。你的建议毫无逻辑,违背了神圣的建造协议。”

换做以前,我就闭嘴了。我只是个拿枪的大头兵,特别死脑筋的那种。

但今天,看着那些兄弟们辛辛苦苦打进去又沉下去的桩子,我脑子一热。

“逻辑?这就是你的逻辑?”我指着那堆下陷的桩子,据理力争,“你的蓝图是死的,地是活的!在这里,物理法则不听你那该死的经文!如果不改方案,这基座明天就会塌,到时候死的不是你,是我的兄弟!”

“你这是亵渎——”贤者刚要发作。

就在这时,佩图拉博大人来了。

他身后跟着那个总是笑嘻嘻的塔里克,还有那个温柔的朱克尔。

原体看着那一堆下陷的桩子,脸色黑得像暴风雨前的乌云。

“解释。”他只说了一个词。

那个贤者开始喋喋不休地背诵教条,把锅甩给地质结构,甩给亚空间风暴,甚至甩给今天风太大,最后还想甩给这里的重力常数不对劲。

我看到父亲的眉头越皱越紧,那是爆发的前兆。

“这是一堆废话。”

佩图拉博打断了他。他不带脏字地把那个贤者在各方面都羞辱了一遍,从他的二进制代码骂到了他的润滑油成分,直到对方的数据线都在颤抖才停止。

然后,那双饱含怒气的眼睛扫过了我们。

“刚才谁在和这蠢货争论?”

我的心脏停跳了。

完了。我要被扔进反应堆了。我是不是触犯了什么禁忌?我是不是要变成那块垫片了?

但我还是硬着头皮,向前跨了一步,行天鹰礼。

“是……是我,原体。邦比诺斯。”

父亲大步走到我面前。巨大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

他看着我,然后弯下腰,低下头——帝皇啊,他居然为了看清我手里那张草图弯下了腰——看了几眼后,那只大手一把抓过了我的“杰作”。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

旁边的塔里克似乎想说什么来缓和气氛——

“粗糙。”

佩图拉博开口了。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我完了,我就知道。我是个垃圾。我不配……

“线条扭曲,计算公式用了简略版,甚至连受力分析都没做全。简直像喝醉酒的欧格林用脚画出来的。”他指着我的图纸,语气挑剔得像是在评价一坨狗屎。

我闭上眼,等待处决。

“但是!”

“这种蛛网式斜向交叉烧结的思路,是对的。在这种流沙层,死板的直桩就是浪费材料。”

他站起身,将那张简陋到了极点的图纸拍进我怀里。他的动作很重,但在我看来,那是授勋。

他转过头,对着那个机械贤者冷冷地说:

“听到了吗?虽然你是负责人,但如果你不懂得根据实际情况变通,导致大量浪费材料和人手,我就把你塞进反应炉里当燃料。”

然后,他重新看向我。

那张冷峻的脸上并没有笑容,但我发誓,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认同。

“邦比诺斯。”

“是……是的!大人!”

“很好。”佩图拉博点了点头,“你有一颗懂得思考的头脑,这是你的优点。去吧,按照你的想法干。我会让这帮机械教的蠢货配合你。如果他们敢废话,你就把你手里这把铲子塞进他们的排气口。”

说完,他带着那群光芒万丈的“首归子”离开了。

我依然站在原地,手里的图纸被我捏得皱皱巴巴。

他夸我了。

那个对一切都挑剔到极点的父亲,那个拥有完美子嗣的原体,夸奖了我这个量产型的、长得丑的邦比诺斯。

他说我懂得思考。他说我做得对。

我转过头,看向那个还在发愣的机械贤者,咧开嘴,露出了一个这辈子最灿烂的笑容。

“听到了吗,齿轮脑袋?给我拿速凝铁水来!要双份的!”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的缺点好像没那么严重了。

也许那些“首归子”确实是完美,是艺术品。

塔里克可以去当海报明星,皮拉摩斯可以去当仪仗队。

但我们……我们这些满身泥巴的家伙,我们是地基。

如果父亲是座高塔,首归子是塔尖的装饰,那我们就是撑起这一切的钢铁与岩石。

……

我叫邦比诺斯。

从今天起,我不再是尸体研磨者了。

父亲说我们是“钢铁勇士”。

这名字真是见鬼的好听。为了这个名字,我愿意把这颗星球给铲平!

【日志结束】

(附件:一段音频记录,背景是轰鸣的钻机声和主角哼着的泰拉古老小调,调子跑得没边了,但听起来充满了干劲)

……

被夸奖的邦比诺斯:好的,我立刻宣布我是父亲的狗!

……

邦比诺斯:其实是希腊语里熊蜂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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