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册子封皮是普通的蓝布,内页却是上好的宣纸,此刻却重逾千斤。

杨暄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抗拒,翻开了第一页。

火光倏忽一闪,映亮了纸页——上面赫然是崔氏在长安的主事人,崔琰的名字和画像。

画像笔法精湛,栩栩如生,将崔琰那儒雅中带着世家傲气的面容刻画得入木三分。

杨暄的心猛地一缩。

“崔琰……崔世叔……”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数年前,父亲杨国忠权势正炽的寿宴上,高朋满座,觥筹交错。

崔琰一袭青衫,谈吐风雅,指点江山时意气风发,连父亲也要对其礼让三分。

杨暄那时还是个初出茅庐的贵公子,曾恭敬地向他敬酒,崔琰含笑接过,拍着他的肩膀说:“杨贤侄少年英发,将来必是国之栋梁。”

那温和的笑容,鼓励的话语,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也烫着他紧握册子的手心。

“门主?”一个心腹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气音,“时辰到了。弟兄们已探明,崔府护卫因抽调城防,人手严重不足。后门守卫已换成了两个生面孔,警惕性不高,正在打盹儿。”

心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和邀功。

杨暄深吸一口气,试图将翻涌的记忆和复杂的情绪压下。

冰冷刺骨的夜风带着硝烟与血腥味灌入肺腑,非但没有带来清醒,反而让心头的烦乱如同野草般疯长。

父亲狰狞的脸庞,裴徽殿下那双似乎能穿透灵魂的眼睛,再次在他脑中激烈地碰撞、撕扯。

“家族?前程?忠义?情分?在这座即将倾覆的巨城里,这些都成了最可笑的奢侈品。”

“殿下要的是七宗五姓在长安的根基彻底断绝……而我,杨暄,煊赫门之主,不过是殿下手中一把最锋利的刀。”

“刀,不需要思考,只需要饮血!”

他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最后一丝挣扎和温度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的决绝。

那是一种将灵魂都冻结的寒意。

他缓缓抬起右手,五指并拢如刀,对着崔府后门的方向,做了一个干净利落的下切手势。

动作缓慢,却带着千钧的杀伐之气。

“动手。”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梦呓,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黑暗,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一个不留。”

他顿了顿,补充道,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记住,我们是趁火打劫的‘匪徒’,动作要快,痕迹要像‘乱兵’所为。明白吗?”

“是!”心腹眼中厉色一闪,沉声应诺。

命令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

无声的暗潮瞬间涌动!

两百名煊赫门精锐如同真正的鬼魅,悄无声息却又迅疾无比地扑向那扇看似普通的后门。

没有呐喊,只有衣袂破风的细微声响。

几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贴近了那两个昏昏欲睡的守卫。

“呃……”

“噗嗤!”

两声极其短促、几乎被风声掩盖的闷哼响起,伴随着利器穿透皮肉的细微声响。

黑影迅速拖开瘫软的尸体。

紧接着,是门轴转动时发出的、被刻意控制到最小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却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浓重的黑暗如同巨兽张开的口,瞬间将这支恐怖的杀戮队伍吞噬进去。

死寂只维持了不到一息。

“啊——!”一声凄厉、尖锐、充满了极致惊恐的女人的尖叫,猛地从绸缎庄深处撕裂了夜空!

但这尖叫如同被掐断了脖子,戛然而止,被更沉闷、更令人头皮发麻的利器入肉声。

“噗嗤!”

“嚓!”

以及重物接连倒地的“咚咚”声粗暴地覆盖、淹没。

紧接着,更多的惨叫、哭嚎、绝望的求饶、愤怒的咆哮以及兵刃碰撞的刺耳金铁交鸣声爆发出来,交织成一片地狱的乐章。

火光,橘红色的、跳动着死亡阴影的火光,开始从窗户的缝隙中、从门板的边缘隐隐透出,扭曲地投射在巷子冰冷的地面和墙壁上,也映照着杨暄那张隐藏在阴影深处、晦暗不明、如同石雕般僵硬的脸。

他没有进去。

只是静静地站在巷口,像一个冷漠的监刑者,又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

他听着里面属于千年世家崔氏最后的哀鸣与终结,听着那些曾经高高在上、与他把酒言欢的名字,在刀锋下化作绝望的呻吟和生命的终结。

每一次惨叫声响起,他的眼皮都微不可察地颤动一下,但脸上的肌肉却纹丝不动,只有紧握成拳的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

……

西市,漕河码头,“长安商会”货栈区。

与东市死寂的杀戮场不同,西市漕河码头即使在深夜也充斥着一种末日狂欢般的喧嚣混乱。

巨大的货栈连绵起伏,如同蹲伏在黑暗中的巨兽。

因战事囤积物资的需求,这里比往日更加繁忙嘈杂。

“快!卸到三号仓!”

“小心那箱瓷器!”

各种口音的呼喝指挥声。

沉重麻袋或木箱砸落地面的闷响、船只靠岸离岸时相互碰撞挤压发出的“吱嘎”呻吟、苦力们粗重的喘息和号子声……

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片震耳欲聋的噪音海洋,完美地掩盖了无数在暗夜角落里滋生的罪恶勾当。

李屿混杂在一群搬运工中,脸上用煤灰草草抹了几道,穿着一身沾满污渍的粗布短褂。

但他年轻身体里奔腾的热血和亢奋的神经却无法完全掩饰。

他脸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那是刚刚亲手格杀了一名试图反抗的崔氏外围管事带来的刺激余韵。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在昏暗的防风灯笼摇晃的光线下,贪婪地扫视着货栈区那些悬挂着不同徽记的巨大仓房——博陵崔记、清河崔记、荥阳郑记、太原王记……尤其是那几座挂着醒目“陇西李记”灯笼、守卫明显森严数倍的巨大仓房。

“粮!布!盐!铁!还有那些价值连城的珍玩!这堆积如山的财富,都是七宗五姓吸食民脂民膏的证据!”

“也是我李屿……不,是殿下未来宏图霸业的基石!”

“父亲……你看到了吗?当年权倾朝野的你,也要对这些门阀虚与委蛇!今夜,你的儿子,就要亲手掘断他们在长安的根!这份功劳,足以洗刷我身上的“奸相余孽”之名!”

“我要让所有人看看,我李屿,配得上更大的位置!”

想到“从龙之功”,想到裴徽殿下可能的封赏,想到未来可能的权势滔天,李屿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他舔了舔因兴奋和紧张而干裂的嘴唇,只觉得一股灼热的力量在四肢百骸奔涌。

“帮主,看!那边!最大、挂三层灯笼、守卫带弩的,就是李氏的核心私仓!守卫比平时多了一倍不止!那几个站在高处的,手里是军用的硬弩!”

一个同样伪装成苦力的心腹手下凑近,指着不远处一座如同小型堡垒般的仓房,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忌惮。

“弩?”李屿眼中非但没有惧色,反而闪过一丝被挑衅的狠厉和更加炽热的贪婪。

“哼!强弩之末罢了!他们有弩,我们有命!富贵险中求!”他猛地攥紧手中那本同样薄薄的册子,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

“王彪!”李屿低喝一声。

“属下在!”一个身材精悍、眼神如水的汉子立刻躬身。

“带一队水性最好的弟兄,从水下潜过去,给我悄无声息地摸掉那几个弩手!要快!要干净!”李屿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杀伐。

“是!”王彪眼中寒光一闪,一挥手,七八条黑影如同游鱼般悄无声息地滑入浑浊冰冷的漕河水中。

李屿的目光扫过身后黑暗中一双双同样因贪婪和杀意而发亮的眼睛,他抽出腰间那柄淬了剧毒、泛着幽蓝暗光的短刃,冰冷的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令人心悸的弧线。

他压低声音,却充满了煽动性的狂热:

“弟兄们!里面堆着的,是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金山银海!但都给我记住!那是殿下要的战利品!谁敢乱动一指头,坏了规矩,休怪我李屿的刀不讲情面!”他话锋一转,杀意凛然,“但是!里面的人……一个活口都不许留!鸡犬不留!这是殿下给我们铺就的富贵路!用这些世家门阀的血,染红我们的前程!杀——!”

尖锐刺耳的骨哨声猛地响起,如同夜枭在坟茔间发出的凄厉啼哭,瞬间撕裂了码头表面的喧嚣!

“杀啊——!”早已埋伏在货堆阴影下、船只夹缝中的天羽帮众,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群,从四面八方疯狂地涌向那些灯火通明、象征着巨额财富的世家仓房!

喊杀声震天动地,兵刃出鞘的寒光连成一片,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有贼人!”

“快关仓门!”

“铛!铛铛!”

“啊!”

仓皇失措的惊叫声、兵刃猛烈碰撞的刺耳声响、临死前的惨嚎以及仓门被强行撞破的巨响轰然爆发!

整个码头货栈区彻底沸腾,化作了比远处城头战场更加血腥混乱的修罗场!

……

……

平康坊,暖香阁。

与西市的混乱血腥、东市的死寂杀戮不同,平康坊的暖香阁,此刻依旧是长安城最着名的销金窟,醉生梦死的温柔乡。

雕梁画栋,灯火通明,将精致的庭院映照得如同白昼。

丝竹管弦演奏着靡靡之音,婉转缠绵。

娇媚的舞姬身披轻纱,在铺着波斯地毯的大厅中翩跹起舞,雪白的肌肤若隐若现。

莺声燕语、客人醉醺醺的调笑、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响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纸醉金迷的浮世绘。

阁内弥漫着昂贵的熏香、酒气和脂粉的甜腻气息,仿佛外面震天的战鼓、燃烧的城市、流离的百姓都与这里无关,是另一个遥远而虚幻的世界。

“哐当——!”暖香阁沉重华美的大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

巨大的声响瞬间压过了靡靡之音。

王准带着一队人,大摇大摆、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他身后的朝天阁悍匪,个个膀大腰圆,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凶煞之气和嗜血的狞笑,手中提着雪亮的厚背砍刀、狼牙棒等重兵器,与阁内精致奢华的氛围格格不入。

他们根本没有进行任何伪装,朝天阁的凶名就是他们最好的标识。

阁内骤然一静!

丝竹声停了,舞姬僵在原地,醉醺醺的客人们愕然抬头,脸上还残留着迷醉的红晕。

“哟!几位爷,瞧着面生,可是头回来我们暖香阁?快请……”浓妆艳抹、风韵犹存的老鸨堆起最热情谄媚的笑容,扭着腰肢迎上来,试图用惯常的手段化解这突如其来的煞气。

她的话戛然而止!

王准那只蒲扇般、布满老茧和疤痕的大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探出,一把掐住了老鸨保养得宜的脖子!

老鸨惊恐地瞪大眼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窒息声,双脚徒劳地乱蹬。

“老虔婆!滚一边去!碍着爷的眼了!”王准脸上的狞笑在摇曳的彩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可怖,如同庙里的恶鬼塑像。

他手臂肌肉贲张,随手将挣扎的老鸨像扔一个破麻袋般狠狠甩了出去!

“砰——哗啦!”

老鸨惨叫着撞翻了一桌丰盛的酒席,杯盘碗盏碎裂一地,珍馐美味与酒水四溅,淋了旁边几个躲避不及的客人一身。

惊叫声、怒骂声顿时炸开!

王准看都不看那惨状,他环视着瞬间陷入恐慌、如同炸了窝蜂群般的大堂,猛地抽出怀中那本册子,“哗啦啦”翻到某一页。

他粗壮的手指用力点着上面一个名字和画像,铜铃般的眼睛扫视人群,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快意,破锣般的嗓音响彻整个暖香阁:“听着!老子今天来,不为寻欢,只为报仇雪恨!跟这里面的人有血海深仇!”

他故意顿了顿,享受着众人恐惧的目光,然后猛地指向人群中一个穿着月白锦袍、面如冠玉、正试图缩着身子往人堆里钻的年轻公子,吼道:“郑三郎!郑元礼!老子找你很久了!去年腊月,你郑家在洛阳的绸缎庄恶意压价,生生把老子运去的三十船蜀锦压成了白菜价!害老子亏了整整三千贯!那是老子弟兄们拿命换来的血汗钱!今夜,老子连本带利,用你这颗金贵的脑袋来还!”

“你……你血口喷人!我不认识你!我家的绸缎庄从未……”那郑三郎吓得面无人色,失声尖叫辩解。

“给老子闭嘴!”王准怒吼一声,眼中凶光爆射,“是不是你,阎王爷那里对质去!兄弟们!给我拿下!”

话音未落,他身边早已按捺不住的朝天阁悍匪如同出闸的猛虎,狂吼着扑向人群!

目标明确,直指那郑三郎和他身边几个同样衣着华贵、脸色惨白的世家子弟。

精致的屏风被蛮力撞得粉碎!

名贵的青花瓷器从多宝阁上摔落,在汉白玉地砖上炸开凄美的花朵!

娇媚的舞姬和侍女们发出刺破耳膜的尖叫,花容失色地四处奔逃,撞倒更多的摆设,场面彻底失控!

醉酒的客人有的吓瘫在地,有的抱头鼠窜,有的则试图反抗,却被悍匪们随手一刀砍翻!

王准如同虎入羊群!

他手中的厚背砍刀每一次挥动,都带着沉闷的风声和令人牙酸的入肉声,带起一蓬蓬温热的血雨!

他享受着这种主宰生杀、肆意践踏的快感!

看着那些平日里眼高于顶、视他们这些“粗鄙武夫”、“暴发户”如草芥的世家公子哥,此刻在他刀下瑟瑟发抖、屁滚尿流、发出绝望的哀嚎,一种积郁多年的怨毒和扭曲的满足感充斥着他的胸膛。

他不仅是在执行裴徽殿下的命令,更是在发泄,是在掠夺!

他要让这些高高在上的姓氏,今夜彻底染上洗不净的血污!

“杀!杀光这些蛀虫!什么狗屁千年世家!今夜过后,长安城的地下财路,漕运、私盐、赌档、妓馆……”

“所有赚钱的买卖,都得姓王!都得听我朝天阁的号令!郑家?卢家?你们的时代结束了!”

混乱中,王准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毒蛇般扫过那些躲在角落、吓得魂飞魄散的富商和官员,嘴角勾起一抹冷酷而贪婪的弧度。

这些人,都是未来的“财源”。

……

……

不良府,暗室。

时间在铜漏单调而冰冷的“滴答……滴答……”声中缓缓流逝。

每一滴水珠坠入铜壶的声音,在这死寂的暗室里都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敲打在紧绷的神经上,带着一种粘稠的血腥味。

丁娘如同没有生命的石雕,端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案几后。

她面前,不知何时已经摊开了一幅更小的、标注着实时信息的简略长安坊图。

她的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似乎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扑棱棱……”

一只灰色的信鸽如同幽灵般,无声无息地落在她手边的黄铜架子上,发出轻微的振翅声。

丁娘的动作精准而机械。她伸出苍白得几乎透明的手指,取下鸽腿上绑着的细小铜管,熟练地旋开,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纸条。

她凑近案几上唯一一盏如豆的油灯,毫无起伏地念出上面的蝇头小楷:“丑时三刻,延寿坊崔府,火起。煊赫门得手。杨暄未入内,于外静候。崔琰及其家眷、核心管事三十七口,尽殁。痕迹已按‘乱兵劫掠纵火’布置。”

元载负手站在窗边——那里其实只有一堵冰冷的、厚厚的砖墙。

但他站立的姿态,却仿佛能透过这铜墙铁壁,清晰地“看”到整个长安城正在上演的杀戮盛宴:东市的火光,西市的喧嚣,平康坊的混乱……他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那弧度冰冷而带着掌控一切的优越感。

“杨暄……”元载的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在寂静的暗室里回荡,“倒是个明白人。知道手上沾的血太多,会污了未来的锦绣前程,脏了殿下要用的刀。也罢,由他去吧。只要……”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丁娘,如同看一件工具,“事情办得足够干净,不留后患。”

丁娘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将纸条凑近灯焰。

微弱的火苗舔舐着纸角,瞬间将其化作一小撮灰烬,飘散在空气中。

不多时,又一只信鸽飞来。

“寅时初,西市‘李记’主仓,抵抗激烈,弩手八人尽除。李屿亲率死士攻入,目标‘陇西李记’长安主事李浑及其三子,毙于仓内。货栈主体完好,天羽门正清点残余抵抗者,不留活口。”

“李屿?”元载转过身,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倒是积极得很。急于洗刷他那死鬼老爹李林甫留下的污名么?哼,丧家之犬,想要新主子的骨头,自然要卖力些。”

他踱步到案几前,手指点了点西市的位置,“也好。有野心、有贪欲的人,才更容易被殿下驾驭。盯着点,”

他看向丁娘,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适时派人去‘提醒’他一下,别让‘胜利’冲昏了他那颗不知天高地厚的脑袋,坏了殿下定下的规矩。那些仓库里的东西,少一粒米,都是大罪。”

丁娘微微颔首,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见。

第三只信鸽带来了平康坊方向的消息:“寅时二刻,平康坊暖香阁、崇仁坊‘聚宝赌档’、‘悦来客栈’等七处目标据点,朝天阁同时动手,抵抗微弱。王准手刃郑氏三郎郑元礼、卢氏旁支卢承嗣等子弟数人。”

“暖香阁内混乱异常,目标人物卢承宗(卢氏长安钱粮主事之一),疑似趁乱经密道逃出,方向……西市。”

元载眼中精光骤然一闪,如同暗夜中的毒蛇发现了猎物!

他一步跨到那幅详细的舆图前,手指精准无比地点在西市一个标着“金玉阁”的位置。

那是一个属于七宗五姓中博陵崔氏的重要珠宝铺面。

他脸上缓缓绽开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笑容,如同毒蛇露出了獠牙。

“果然……不出所料。”元载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的愉悦,“丁娘,你看,那条我们特意留给老鼠的‘生路’,看来有‘收获’了。”

他指尖在“金玉阁”的位置轻轻敲了敲,“通知我们在西市的人,只需‘看’,像影子一样跟着,不必动。让……李屿去收拾这最后的残局吧。”

他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那笑容显得更加阴森:“务必让这条‘漏网之鱼’,死在西市‘金玉阁’的门口。我要让那些自以为逃出生天的世家子,在最接近希望、看到自家招牌的那一刻……”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充满了恶毒的寒意,“坠入更深、更绝望的地狱!”

……

……

西市,“金玉阁”侧巷。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潮湿冰冷的青石板路,弥漫着货物腐烂和尿臊混合的刺鼻气味。

一个身影踉跄着冲入这条狭窄的侧巷,背靠着冰冷滑腻的墙壁,剧烈地喘息着。

他浑身浴血,身上那件原本价值千金的月白云纹锦袍,此刻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沾满了污泥、血渍和不知名的秽物。

华丽的玉冠早已不知去向,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惊惶的脸上。

正是从暖香阁那修罗场中,侥幸通过密道逃出的卢氏重要人物,卢承宗!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身上的伤口,带来阵阵剧痛。

但此刻,这剧痛远比不上他心中那劫后余生的狂喜!还有对王准那凶神刻骨的恐惧与滔天的仇恨!

“逃出来了!我逃出来了!”

“王准!你这屠夫!畜生!此仇不共戴天!只要……只要穿过这条巷子,就是西市主街!”

“那里虽然混乱,但人流混杂,商铺林立,或许……或许就能混入人群,找到崔家的人,或者……只要能逃出城……天不绝我卢承宗!”

生的希望如同火焰般在他胸中燃烧,暂时压下了恐惧和伤痛。

他咬紧牙关,强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扶着冰冷刺骨的墙壁,一步一挪地向着巷口那隐约透进来些许混乱光亮的方向挪去。

密道的出口就在前方,生的希望就在前方!

一步……两步……巷口越来越近!他甚至能看到外面晃动的人影和远处货栈燃烧的火光了!

狂喜彻底淹没了他!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前一扑,踉跄着冲出了狭窄的巷口,踏入相对开阔的西市主街!

然而,就在他双脚落地的瞬间,如同坠入了冰窖!

一队人马,如同从地狱阴影中凝结出来的幽灵,无声无息地浮现,彻底堵死了他面前所有的去路!

他们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眼神如同饿狼般盯着他,手中的兵刃还在滴着温热的血。

为首之人,一身苦力打扮却掩不住那股凶戾之气,满脸溅射的血污,正用一双因杀戮而兴奋得通红、如同燃烧炭火般的眼睛,死死地盯在他脸上!

正是满身煞气、刚刚血洗了李氏货仓的李屿!

“卢……卢承宗?!”李屿借着远处“李记”货仓熊熊燃烧的火光,看清了来人的脸。

那惊恐扭曲的面容,与他手中册子上标记的画像瞬间重合!他先是一愣,似乎没料到这份“大礼”会自己送上门来。

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爆发!他猛地仰天大笑,笑声在混乱的西市街头显得格外刺耳和疯狂:

“哈哈哈!哈哈哈!天助我也!真是天助我也!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王准那蠢货!竟然让你这条大鱼从他手里溜了?”

“好!好得很!这泼天的功劳,合该落在我李屿手里!给我拿下!要活的!这是献给殿下最好的礼物!”他狂喜地挥舞着手中淬毒的短刃。

卢承宗脸上那劫后余生的狂喜,如同被重锤击中的琉璃,瞬间粉碎!

化作一片死寂的灰白和彻骨的绝望。

他看着李屿和他身后那群刚从血海中爬出来的天羽帮凶徒,看着他们手中还在滴血的钢刀,看着他们眼中毫不掩饰的贪婪和杀意……他终于明白了!

那条密道,那看似唯一的生路,根本不是什么生机!

那是幕后黑手精心布置的陷阱!

是引他们这些绝望奔逃的猎物走向最终屠宰场的诱饵!

他仿佛看到了裴徽那张隐藏在阴影后的脸,看到了元载那毒蛇般的笑容……

“呃啊——!”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充满了无尽怨毒和绝望的嚎叫,猛地从卢承宗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极致的恐惧瞬间转化成了同归于尽的疯狂!

他放弃了所有求生的念头,如同扑火的飞蛾,又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张牙舞爪地、不顾一切地扑向狂笑中的李屿!

“找死!”李屿狞笑骤然收敛,眼中凶光暴涨!他正需要这份“亲手擒获(或格杀)重要目标”的功劳来为自己的功绩簿添上最耀眼的一笔!

面对扑来的卢承宗,他非但不退,反而抢前一步,手中那柄淬毒的幽蓝短刃,带着狠辣刁钻的角度,如同毒蛇吐信,精准无比、毫不留情地捅进了卢承宗的心窝!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卢承宗前扑的动作猛地僵住!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看着那柄深深没入自己胸膛的短刃,又抬起头,死死盯着李屿那张近在咫尺、写满亢奋和残忍的脸。

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他残破的锦袍,也喷溅了李屿一脸。

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液体溅在脸上,李屿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扭曲的满足感,一种权力在手、生杀予夺的快感直冲头顶!

这条“漏网之鱼”的终结,如同最甘美的祭品,献祭给了他内心膨胀的野心和对“从龙之功”的无限渴望。

卢承宗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地,最后的目光,死死地、怨毒地锁定在几步之外,那块在火光映照下金光闪闪的“金玉阁”招牌上。

生的希望,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

绝望,深不见底。

李屿抽出短刃,任由卢承宗的尸体沉重地倒在冰冷的石板路上。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看着指尖的殷红,感受着那粘稠的触感,脸上露出了一个近乎陶醉的、血腥而满足的笑容。

这笑容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可怖。

长安的血夜,仍在继续。

而权力与欲望的盛宴,才刚刚拉开序幕。

裴徽麾下所有人,都想抢在裴徽带领大军出现在长安城外时多做一些事情,多立一些大功,好在新朝中拥有更高的位子、更大的权势。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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