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林家离开，热闹散场，宋观文回到自己的房间，轻轻掩上门，坐到了书桌前，半晌，他才像是有些做贼心虚一般，缓缓松开了一直紧握着的掌心，垂眼看去。
那是一块儿被油纸仔细包裹着的桃酥，边缘处碎了几块儿，细密的酥皮沾在油纸褶皱里，泛着油润的光，金黄色的酥皮被他掌心的温度烘得微微发热，隐约透出一缕甜腻香气，在寂静的房间里若有若无地浮动。
啪！
一只飞蛾撞上灯泡，发出细微却清晰的脆响。
也许是灯光有些刺眼，宋观文忽然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干涩，他低头看了手心里的桃酥半晌，最终还是捻起了一小块，送进了口中。
白糖的粗粝感在舌尖尚未化尽，猪油的醇香便裹挟着面粉的绵密在口腔漫开，酥皮在齿间轻轻一抿，顿时化作满口甜香，顺着舌根，仿佛能漫进人的心里去。
时至今日，宋观文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当初林惜会偷偷塞给他那块儿桃酥，毕竟无论是在那之前之后，林惜只要一见着他，就像是那见了猫的老鼠一样，畏畏缩缩，不敢靠近。
即使是在两人刚下乡那会儿，她主动接近，也总是目光躲闪，不敢看他，偶有目光相接，她眼里晃动的光就像雨后的蛛网，明明亮晶晶地挂着水，可风一吹，就消散得无影无踪，叫宋观文不由得狠狠拧紧了眉头。
“哟！小宋，你一个人躲这里干嘛呢？”
一道男声忽然响起，打断了宋观文的思绪，他转头看去，便见着了一个穿着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衣裳，皮肤黝黑的青年正冲着他咧着嘴笑。
“哎哟，还是你会找地方，这块儿可比那边凉快多了。”还不等宋观文回应，那人便已经自来熟地一屁股坐在了他身边的草堆上，“借口水喝，我的喝完了。”
说完便眼疾手快地抄起宋观文腿边的水壶，拧开盖子就往嘴里灌。
“等一……”他动作太快，宋观文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往嘴里灌了一大口水了，宋观文面色一冷，也不顾他还在喝水，直接劈手夺过了自己的水壶。
“咳咳咳咳咳！”那人冷不防地被宋观文拿走水壶，顿时便被呛得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宋观文却只是冷冷睨了他一眼，往自己的水壶里看了一眼，见水还剩下不少，这才微微松了松眉头，提起水壶抿了一口，拧上了盖子。
“咳咳咳咳咳！你……你这人。”那边那名青年咳了半天，这才终于满脸通红地平息了下来，有些恼怒地瞪了宋观文一眼，不满地埋怨道，“不就是口水嘛，你这人也忒小气了些，知道你爱干净，我还专门注意着没碰壶口呢。”
“与其天天厚着脸皮蹭别人的水，不如重新买个水壶。”宋观文将自己的水壶放到了远离青年的那一侧，确认他拿不到后，这才转头淡淡瞥了他一眼。
这个叫李彬的年轻人，是和宋观文同住一屋的知青，生得浓眉大眼，相貌颇为周正，平日里待人接物总是笑呵呵的，谁有困难都愿意搭把手，生产队里人人都夸他是个热心肠。
可唯独在钱财用度上，他却出奇地抠搜，明明下乡时带的行李比谁都多，箱笼塞得满满当当，可就是舍不得吃舍不得用。
不说他常穿的那几件衣裳裤子早就是补丁摞补丁，洗得发白的布料上密密麻麻全是针脚。
更夸张的是，就连贴身的内衣裤，他都是补了又补，缝了又缝，原本的布料都快看不见了，只剩下一层层重叠的补丁，线头支棱着，活像一张张蜘蛛结的网。
同住一屋的男知青见着他那线头都比布料多的寒碜裤衩，都忍不住摇头感叹，说这人只怕是铁公鸡转世，铁腚子护体，才能每天穿着这样的裤衩子上坡下田。
这些倒也罢了，毕竟衣服穿在他自己身上，只要他不怕屁股蛋子被磨得生疼，别人也管不着他是不是夹着屁股走路，可偏偏眼看着这天气一日日热起来，到了下地必然离不开喝水续命的当口，他那不知道陪伴了他多少年的老伙计水壶却罢工了。
说罢工倒也不准确，毕竟水壶这东西，只要底不漏，再怎么着都能应付着用，可偏偏这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铝皮的水壶都能让他摔裂了口，壶口的木塞也是稍一用力就要碎成渣渣。
可眼看着这破水壶装一壶水能漏半壶，李彬却还是舍不得换个新的，自己削了个塞子，又拿胶布把水壶缠了缠，竟然还能接着用。
可他那水壶用了多年，早就变形了，木塞根本塞不紧，缠了胶布的壶身也丝毫不给李彬面子，照旧不误地漏水。
因此这段日子里，往往是活还没做到一半，他的水就喝完了，因此便只能厚着脸皮，东蹭一口，西灌一嘴。
宋观文虽然与其他知青都关系一般，但和李彬这个自来熟倒是关系还好，因此便成了他蹭水的常客。
要是放在平日里，他倒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一口水而已，给李彬喝就喝了，可偏偏今天却……
“哎呀，旧的不是还能用嘛，废那冤枉钱干嘛。”青年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堆着笑有些讨好地道。
“不过话说你这水里是不是加糖了？我喝着怎么甜丝丝的？”李彬一边说着，还一边还啧了啧舌，似在回味一样。
宋观文闻言，下意识蜷了蜷舌尖，感受到唇齿间尚未散去的甜味，忍不住抿了抿唇，垂下了眼睑。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