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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空心村的回响

叶东虓的皮卡车碾过村口那道被雨水泡软的土坎时,车头猛地往下一沉,又重重弹起。副驾驶座上的江曼手里的速写本“啪”地合上,铅笔滚到脚垫缝里。她弯腰去捡,鼻尖撞上仪表盘,发出一声轻呼。

“慢点开。”江曼揉着鼻子直起身,目光越过叶东虓的肩膀望向窗外。成片的玉米地在暮色里泛着灰绿,秸秆被晚风拂得东倒西歪,像一群站不稳的老人。去年还齐整的田埂被雨水冲得豁豁牙牙,露出底下褐黄色的土。

叶东虓没应声,只是把车速降了些。方向盘在手里微微发沉,轮胎碾过碎石子的声响格外清晰。这是他回到叶家坳的第三个月,可每次进村,还是觉得这条路比记忆里更长、更颠簸。后视镜里,他们的车辙印在泥地上蜿蜒,像道无人缝合的伤口。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老头蹲在石碾子上抽旱烟。看见皮卡车,有人慢悠悠直起身,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叶东虓认出那是前院的三爷爷,按下车窗喊了声:“三爷爷,歇着呢?”

三爷爷眯着眼瞅了半天,才认出他来:“是东虓啊?这是……带对象回来了?”

江曼笑着摆摆手:“三爷爷好,我是江曼,来写生的。”她把速写本抱在怀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封面——那上面画着片金灿灿的稻田,是她去年在皖南写生时画的。

“写生?咱这穷山沟有啥好画的。”三爷爷往地上啐了口烟渣,“年轻人都往外跑,你们倒往回钻。”旁边的老头们跟着笑起来,笑声里混着旱烟的呛味,在晚风中散得很慢。

叶东虓没接话,踩了脚油门。车开过老槐树时,他瞥见树干上钉着块褪色的木牌,“叶家坳村村民委员会”几个红漆字掉得只剩个“村”字。牌子底下堆着半人高的秸秆,不知是哪年秋收剩下的。

“村里现在还有多少人?”江曼翻开速写本,铅笔在纸上勾勒出老槐树佝偻的轮廓。树桠间挂着个破旧的广播喇叭,锈得只剩层铁皮,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响,像谁在哭。

“六十七个。”叶东虓的声音很轻,“上次村头王会计统计的,六十岁以上的占了五十七。”他拐过一道弯,眼前突然开阔起来——成片的土坯房挤在山坳里,大多是塌了半边的屋顶,露出黢黑的椽子。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里面掺着麦秸的黄土,像老人皲裂的皮肤。

江曼的铅笔顿了顿。她想起去年第一次来叶家坳,叶东虓指着那片房子说:“小时候这里挤得很,放学回来路上能撞见十几个娃子疯跑。”可现在,巷子里空荡荡的,只有几只母鸡在垃圾堆里刨食,见了车也不躲,慢悠悠地踱着步。

皮卡车在一座还算齐整的院落前停下。院墙是用石头垒的,墙头爬满了拉拉秧,叶片上的锯齿在夕阳下闪着冷光。叶东虓推开车门,院里的狗突然狂吠起来,铁链子在地上拖得“哗啦”响。

“黑子,瞎叫唤啥!”他朝着院里喊了声,狗叫声立刻低了下去,变成委屈的呜咽。江曼跟着下车,看见堂屋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探出来——是叶东虓的奶奶。

“东虓回来了?”老太太拄着拐杖往外挪,看见江曼,眼睛亮了亮,“这就是小曼吧?快进屋,奶奶给你煮了鸡蛋。”她的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指关节肿得像老树根。

江曼忙上前扶住她:“奶奶您慢点,别累着。”指尖触到老太太胳膊上松弛的皮肤,像摸着块晒干的棉絮。

堂屋里昏沉沉的,只有灶间透进来的微光。墙上挂着个老式挂钟,钟摆左右摇晃,“滴答”声在空屋里荡来荡去。叶东虓拉开灯绳,15瓦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照得屋顶的梁木像一道道黑影。

“下午村支书来电话了。”老太太往灶膛里添着柴,火光映得她满脸通红,“说上面有政策,要搞什么‘空心村改造’,问咱愿不愿意搬。”

叶东虓正在给江曼倒热水的手顿了顿:“搬哪儿去?”

“说是往镇上挪,盖楼房。”老太太用烧火棍拨了拨灶膛里的柴,火星子“噼啪”往上窜,“支书说,咱这山坳里没水没电的,留不住人。搬下去,娃娃上学也方便。”

江曼看向叶东虓。他正望着墙上的相框出神,那里面镶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一群穿着的确良衬衫的年轻人站在村口,前排中间的小伙子笑得露出白牙,那是二十年前的叶东虓父亲。照片边缘已经卷了角,被虫子蛀出几个小洞。

“我不搬。”叶东虓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发紧,“这房子是我爷手里盖的,住了三代人,搬了,根就没了。”

灶膛里的柴“轰”地燃起来,映得他侧脸忽明忽暗。江曼知道他在想什么——去年冬天,叶东虓的父亲在城里的工地上摔断了腿,躺了三个月,工头跑了,医药费全是借的。老爷子临咽气前拉着叶东虓的手说:“回村去,守着那几亩地,饿不死。”

“可村里没人了啊。”老太太叹了口气,往锅里磕了个鸡蛋,蛋清滑进水里,像朵散开的云,“你王婶家的二小子,前阵子在深圳开了个小厂子,把他爹娘都接走了。村西头的老磨坊,上个月塌了半边,都没人管。”

叶东虓没说话,起身往屋外走。江曼跟出去时,看见他正站在院子里望着西坡。暮色已经浓了,那片梯田像几级台阶,从山脚一直铺到山顶。可大多地块都荒着,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只有靠近村子的几块地种着玉米,秸秆稀稀拉拉的。

“那是咱家的地。”叶东虓指着最上面的那块,“我小时候跟着我爷去种麦子,天不亮就往山上爬,他牵着牛,我跟在后面背种子。”他蹲下身,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搓着,土粒从指缝漏下去,带着股潮湿的腥气。

江曼在他身边蹲下,翻开速写本。铅笔在纸上划过,留下沙沙的响。她画下远处模糊的山影,画下近处荒草丛生的田埂,画下叶东虓低头搓土的背影。他的肩膀很宽,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沉。

“你还记得咱们在农业大学时,教授说的‘土地流转’吗?”江曼忽然开口,铅笔尖在纸上顿了顿,“把零散的地块集中起来,搞规模化种植。”

叶东虓抬眼看她:“你是说……像人家种粮大户那样?”

“不止是种粮食。”江曼翻过一页,上面画着片郁郁葱葱的果园,树下散养着几只鸡,“我查过资料,咱这山区适合种核桃和花椒,还能搞林下养殖。如果能把村民的地集中起来,搞合作社,说不定……”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一阵狗叫声打断。黑子正冲着村口的方向狂吠,铁链子绷得笔直。叶东虓站起身,看见两个黑影正往这边走,手里的电筒光柱在黑暗里晃来晃去。

“是村支书。”叶东虓认出其中一个稍胖的身影,“估计是来说搬迁的事。”他拍了拍手上的土,往门口走去。江曼合上速写本,跟在他身后,心里像揣了颗石子,沉甸甸的。

村支书李建国是个四十多岁的汉子,脸膛黝黑,肚子已经挺了起来。他身后跟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皮鞋上沾着泥,显得有些滑稽。“东虓,在家呢?”李建国搓着手走进院,目光在江曼身上打了个转,“这位是……”

“江曼,我朋友,学农业的。”叶东虓往屋里让他们,“进来坐。”

“不了不了,还有事。”李建国摆摆手,从随身的包里掏出几张纸,“这是镇上发的搬迁补偿方案,你看看。自愿搬的,每人补两万,还能优先选房。”他把纸递过来,电筒光打在上面,“上面说了,年底前得定下来,开春就动工。”

叶东虓接过纸,却没看。“李叔,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他望着李建国,“非搬不可?”

“东虓啊,不是叔逼你。”李建国叹了口气,“你看看咱村,路不通,水不够,年轻人都走光了。去年冬天大雪,张大爷家的烟囱堵了,愣是没人帮着捅,差点煤气中毒。”他指了指身后的年轻人,“这是县住建局的小王,来做调研的,人家说了,咱这山坳里,根本不适合住人。”

小王推了推眼镜,拿出个平板电脑,点开一张地图:“叶先生,您看,叶家坳地处燕山余脉,地质结构不稳定,去年汛期已经出现了三处滑坡。从长远看,搬迁是唯一的选择。”他的声音很平稳,像在念一份报告。

江曼突然开口:“王同志,我想问一下,关于‘空心村改造’,除了整体搬迁,就没有其他模式了吗?比如……产业扶持?”

小王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她会这么问。“产业扶持需要大量资金,而且风险很大。”他扶了扶眼镜,“年轻人不愿意回来,就算搞了产业,也没人干。”

“我愿意回来。”叶东虓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众人一跳。他望着小王,眼神很亮,“我学的是农业机械,江曼是学作物栽培的。我们想试试,把村里的地集中起来,搞合作社。”

李建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东虓,不是叔泼你冷水。前几年,你二舅爷也想搞果园,贷了五万块,结果那年下了场冰雹,全砸没了。他现在还在深圳给人看大门呢。”

叶东虓没说话,只是把补偿方案折起来,递给李建国:“这字,我暂时不能签。给我三个月时间,如果我搞不成,不用你们劝,我自己搬。”

李建国看着他,半天没说话。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叔信你一次。但丑话说在前头,三个月后要是没起色,可别怨叔不留情面。”他又叮嘱了几句,带着小王走了。电筒的光柱在黑暗里晃了晃,渐渐消失在巷口。

院里恢复了安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叶东虓蹲在地上,看着灶间透出的光在墙上投下晃动的影子。江曼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把速写本放在腿上。

“你真的想好了?”她轻声问。

叶东虓抬起头,月光刚好落在他脸上,能看见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我爹走的时候,让我守着这几亩地。”他抓起一把土,慢慢松开手,“我知道难,但总得有人试试。”

江曼翻开速写本,在刚才画的梯田旁添了几笔——几排整齐的果树,一间亮着灯的小屋,屋前停着辆皮卡车。她把本子递到叶东虓面前:“你看,会好起来的。”

叶东虓看着画,忽然笑了。他的笑声在空院里荡开,惊飞了树上的几只麻雀。远处的山影在夜色里连绵起伏,像条沉睡的龙。挂在老槐树上的广播喇叭不知被谁碰了下,突然发出一阵刺啦的电流声,随后又归于沉寂。

灶间的灯还亮着,老太太大概还在等着他们进去吃鸡蛋。锅里的水“咕嘟”地响着,带着股淡淡的蛋香,飘在夜风里,像根细细的线,一头拴着过去,一头牵着未来。

叶东虓站起身,拍了拍江曼的肩膀:“走,进屋。明天,咱先去看看那几亩地。”

江曼点点头,跟着他往屋里走。经过院门口时,她回头望了一眼——月光洒在空荡荡的巷子里,把土坯房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远处的山坡上,不知谁家的地里还插着根木杆,上面绑着的红绸子在风里轻轻飘着,像面小小的旗。

第二章 荒田上的脚印

天刚蒙蒙亮,叶东虓就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了。他摸出枕头底下的手机,屏幕上显示五点零七分。窗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翻找东西。他披上外套走出房门,看见江曼正蹲在柴房门口,手里捧着个锈迹斑斑的铁犁。

“这是……”江曼用袖口擦去犁铧上的浮尘,露出底下暗沉的铁色,“老式步犁?”

“嗯,我爷那时候用的。”叶东虓走到她身边,指着犁头的弧度,“这玩意儿沉得很,得牛拉着才走,现在早没人用了。”他伸手试了试犁杆的结实度,木头被岁月浸得发黑,却依旧硬朗。

江曼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我刚才在柴房角落里发现的,还有个喷雾器,就是零件不全了。”她往柴房里努了努嘴,叶东虓看见墙角堆着些破旧的农具——断了齿的耙子、裂了缝的簸箕、缠着铁丝的锄头,像一群退役的老兵,默默地靠在那里。

“都是些老古董了。”叶东虓踢了踢脚边的石头,“前几年村里还有人用,这两年走的人多了,地荒了,农具也就扔了。”他望着院墙外的田野,晨光正一点点漫过田埂,把荒草染成淡淡的金。

老太太端着个搪瓷盆从屋里出来,盆里盛着两个白面馒头和一碟咸菜。“早饭好了,垫垫肚子再干活。”她把盆放在石阶上,看见江曼手里的步犁,叹了口气,“这犁还是东虓他爷结婚时置的,当年在村里可是头一份。”

江曼拿起个馒头,咬了一小口。面很实,带着股淡淡的麦香。“奶奶,您还记得当年村里有多少地在种吗?”

“那时候啊,”老太太在门槛上坐下,眯着眼回忆,“坡上坡下全是庄稼,春种的时候,田埂上全是人。你爷总说,咱叶家坳的地金贵,每寸土都能长出粮食来。”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像在数着过去的岁月,“后来分了地,年轻人嫌种地不挣钱,都往外跑,地就一点点荒了。”

叶东虓啃着馒头,目光落在西坡的方向。那里有他家三亩七分地,是爷爷辈传下来的,去年还种着玉米,今年开春就没人管了,现在怕是已经长满了蒿草。他突然放下馒头:“吃完早饭,咱去看看地。”

江曼立刻点头:“我把速写本带上。”她转身往屋里走,晨光透过窗棂落在她的背影上,像给她镀了层金边。

皮卡车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时,江曼正翻看着手机里的资料。屏幕上是省农科院发布的《山区经济作物种植指南》,核桃、花椒、连翘的照片密密麻麻排着。“你看,专家说咱这海拔和土壤酸碱度,特别适合种薄皮核桃。”她把手机递给叶东虓,“三年挂果,五年丰产,市场行情也稳定。”

叶东虓扫了一眼,没说话。车刚拐过一道弯,他突然踩了刹车。江曼往前一冲,手里的手机差点掉下去。“怎么了?”

“你看那儿。”叶东虓指着路边的一块地。那片地大概有两亩多,地里的玉米秆东倒西歪地长着,已经干得发黄,根部却冒出半人高的蒿草,像给玉米秆围了圈绿裙。地中间竖着个稻草人,破草帽歪在一边,露出里面填充的麦秸,被风吹得“哗啦”响。

“这是谁家的地?”江曼推开车门,拿出速写本。她站在田埂上,铅笔快速地在纸上移动,把荒芜的景象定格下来。稻草人在晨风中轻轻摇晃,像在向她挥手。

“前院老刘家的。”叶东虓也下了车,蹲在田埂上拔了根蒿草,“老刘前年跟着儿子去了县城,地就荒了。你看这玉米秆,去年收了就没清,现在都成了草的肥料。”他把蒿草扔在地上,草根带着湿润的土,在晨光里冒着白气。

江曼放下速写本,走到地中间。脚下的土很松,一踩一个坑。她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捻了捻,土粒很细,混着些碎草叶。“这土肥力还行,就是得深耕。”她站起身,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坡,“如果能把这些荒田都利用起来,种上核桃树,既能保持水土,又能产生效益。”

叶东虓没接话,只是望着那片地出神。他想起小时候,每到秋收,这片地里全是忙碌的人影。老刘会把玉米堆在田埂上,给他塞个煮玉米,烫得他直甩手。现在,地里只有个孤零零的稻草人,守着满地的荒草。

“走吧,去咱家的地看看。”叶东虓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往皮卡车走去。江曼跟上他的脚步,看见他的肩膀微微耸着,像扛着什么重物。

他们的地在西坡顶端,路更难走。皮卡车开到半山腰就过不去了,剩下的路得步行。叶东虓从后备箱里拿出两把镰刀,递给江曼一把:“草太深,拿着开路。”

山路很陡,碎石子硌得脚生疼。江曼走得气喘吁吁,不得不停下来歇脚。她扶着一棵野酸枣树,望着脚下的村庄——土坯房像撒在地上的骰子,零星地分布在山坳里。一条浑浊的小河绕着村子蜿蜒,那是村里唯一的水源,去年大旱时差点断流。

“以前这条路可热闹了。”叶东虓也停了下来,往山下指,“春天播种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往山上运肥料,扁担压得咯吱响。现在……”他笑了笑,没说下去。

江曼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见河岸边有几间塌了顶的房子,墙体上爬满了牵牛花,紫色的花瓣在晨光里开得正艳。“那是……”

“以前的大队部。”叶东虓说,“我小时候在那儿上学,就一间教室,三个年级挤在一起。后来学校撤了,孩子们都得去镇上上学,路远的得住校。”他往山上走了两步,“我爷说,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让村里的娃能在家门口上学。”

江曼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着他往上走。镰刀在手里晃着,偶尔割断挡路的荆棘,发出“咔嚓”的轻响。她的速写本揣在怀里,隔着布能感受到纸页的粗糙,像触摸着这片土地的皮肤。

终于到了山顶。眼前的景象让江曼愣住了——三亩七分地,被田埂分成了四块,地里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间或有几棵野生的酸枣树,枝桠上挂着干瘪的红果。只有靠近地边的地方,还能看出当年耕种的痕迹。

“这就是咱家的地。”叶东虓走到地中间,镰刀“唰”地割倒一片蒿草,“我爹去年还种着玉米,收了之后他就……”他的声音低了下去,镰刀在手里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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