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林殿中,葛念绫、苏辛沅、李德妍并排跪着,任赞坐在上首,章贵仪坐在一侧,此外只有两人的内监、宫女,再无旁人。所有人俱是面色沉沉。
葛念绫声泪俱下地说琼王手下的绯花养娘曾经提醒过,在宫中必须拢住君上的心,否则下半辈子必无指望,会和前三拨琼王送入宫的人一样死得不明不白。苏辛沅曾经最受两名养娘看重,进宫前后绯花还单独找过她,说了什么,就不知道了。
拂杉也说听那圆脸宫娥,叫枚儿的说过,苏辛沅来兰林殿的第一日晒伤了脸,用了罗帏花敷脸便好了,她确是懂这些药理的。
苏辛沅心中暗恨,她处处提点葛念绫,念绫居然就这样把她供出来,即便不是十分要害她,也是七分要置她于死地。
还有李德妍,念绫那等糊涂人,没有李德妍的撺掇,哪里能说出这篇话来?
既然她们不仁,就别怪她不义了。
于是苏辛沅看向李德妍:“若说琼王算计,你李德妍知道的当比我更多。”
说着重重磕下头:“君上,贵仪,德妍从前,也是在琼王府,不知是为了什么目的,琼王把她送走,又让宫里的花鸟使把她选进宫中。”
任赞果然狐疑地看向德妍。
德妍道:“婢子的确曾经为琼王所掳。琼王将婢子送回,是因为,婢子在他结交官员的宴会上,杀了罪人曹济,他想是恐惧婢子哪天出手把他杀了,所以送婢子离开。婢子杀曹济,是因为他说什么将来王爷发达之类,听着很有造反之意,想着天下兴亡匹妇有责,所以杀之以平流言。”
念绫忙道:“没错,当时众人都在,黄卫仙,莒卫仙都可以作证!”
诸犍面色一凝,在任赞耳边低语:“君上,那曹济是琼王送到有司,说是有挑拨言语,舌头被连根而断,这……”
任赞打量德妍:“曹济是个壮年男子,你一个年轻女子,你怎么能杀曹济,还割了他的舌头?”
德妍伏地道:“君上若不信,德妍可以展示给君上看看。方才那位对君上耳语的公公,奴婢看您身形利落,想是懂得武艺的。”
前朝时,是有懂得武功,甚至能征善战的宦官的,譬如说天下兵马都监杨复光,总领各路军队,与黄巢相抗。他曾经几乎劝降了王仙芝,又争取到周笈、秦宗权、王重荣等人的支持,还诱使黄巢麾下大将朱温投唐,并引李克用攻打黄巢,要不是他死得突然,恐怕黄巢之乱都要被他压制下去。有这样的榜样在前,各国的宦官也有习武的,诸犍虽然不至于能上马征战,也是有些拳脚功夫。
诸犍说:“不过是为着关键时刻保护君上学过些拳脚罢了。”
德妍道:“君上,请恕婢子无状。”
说罢,她的身形忽然从地上弹起,冲到诸犍面前,诸犍下意识一挡,李德妍却从面前消失,接着诸犍便感到右手一痛,已经被德妍擒住臂膀压得跪倒在地,德妍另一手呈爪状,伸向诸犍喉部,在离喉部两寸的地方堪堪停住。
德妍放开手,对诸犍行了一礼:“公公,得罪了。”
接着退回原地,复又跪下。
诸犍手臂还一阵酸麻,又不敢露出痛苦神色,咬了咬唇,对任赞道:“君上,李内人如此身手,莫说要杀一个寻常男子,就是要杀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也实在容易。”
任赞往后坐了一些,兰林殿中众人也是面露惊异之色,一时众人皆是无言。
琼王送一个武艺高强、出手狠绝的人入宫,这本身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德妍继续说:“婢子想,那太子殿下的马夫都知道琼王有反意,这不活脱脱就是司马昭在世,怎么可能毫无动作呢?又听说他送了三波美女到了宫里,所以有这个想头。当然了,琼王要搞阴谋,必是不会让那些女子知道。这些女子毫无退路,入宫为妃是唯一前途,本就会尽心尽力,未必就是听了琼王差遣。
但君上这身子骨,只怕她们越尽心,就越是……想必琼王的算计,是要明面上让君上开枝散叶,暗地里慢慢地以美色掏空了君上的身子。不过嘛,婢子也不敢断言所有人都是懵懂无知,君上大过琼王,若是她们知晓琼王送她们入宫并非只是为了讨好君上,而是有这等算计,就算是受制于琼王,谁又敢在君上面前费力争宠,乃至作出葛念绫这般自荐的行为呢?”
章贵仪闻言,想起苏辛沅在自己面前恭维吹捧,求恳着要进外殿伺候,甘心居于宫娥之位。按理说进了宫,难道她是知道了什么,所以不敢如其他人一般承宠?
她越想越心惊,若是一个知晓这般阴私的人,为了逃避琼王的差遣才躲在自己的兰林殿,自己便是落入了她的算计,她若是还有别的手段……不,现在最要紧的是,此事一出,君上会不会对自己有什么看法?
她身子本就不好,这么一慌乱,顿时觉得头疼起来。
晓彬见章贵仪脸色不好,怒道:“贱婢还不快说,你是不是有意算计贵仪换得苟安!你心里到底有没有贵仪!”
苏辛沅大声道:“我心中有没有贵仪,只看素日的忠心,不在姐姐一句话断定。”(台词引用自原作)
晓彬从未受此顶撞,当即大怒,一脚就要踹上去。哪知还没有踹到苏辛沅,脚踝便被德妍轻轻巧巧用三根手指拈住。
德妍轻轻一推,把晓彬的脚放回地上,轻声道:“姐姐稍安勿躁。”
晓彬知道厉害,不敢再打,悻悻然喝道:“你还敢强辩!李德妍是自知冒犯了贵仪才甘愿为末等宫娥,你呢!贵仪已经名言饶恕你的过错,你还上赶着要留在兰林殿!能当主子的,谁要当奴才?那葛念绫不就是千般不愿,万般怨怼?”
苏辛沅从前与枚儿一同伺候时,便听枚儿说起晓彬承宠过的事情,当下见她咄咄逼人,心一横便说:“晓彬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是觉得您现在主子不算主子,婢子不成婢子的,对贵仪不满吗?您若是有谦卑感恩之心便罢了,最怕的是未登高位先昭野心,那便坏了。”(台词改编自原作)
淑慎听着实时共享直播中传来的声音,满意地低头啜了口茶。
她就知道苏辛沅不敢提起桂铎。毕竟若是提了,任赞问起两人密谋,苏辛沅如何知道,知道后为何在宫中这么些时日都没有告发,她又要怎么回?
当然,就算苏辛沅真的提及,那也另有一番说辞,毕竟当日桂铎当着苏辛沅面说的那些话,并没有直接提及什么阴谋,何况现场没有第四个人,完全可以说苏辛沅有意陷害。
而且根据隔壁小世界的规律,桂铎是个男子,本来就不会多受针对。
今天的事情虽然开头是个意外,但走到这一步,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吧。
淑慎给小队频段发了条消息。
“够了!一个个在君上面前这般没有规矩!”章贵仪脸色发白,终于发话,她起身,对着任赞跪下行礼:“君上,今日之事,终究是臣妾御下不严,请君上降罚。”
任赞扶住额头:“罢了,你身上不好,多歇着要紧。诸犍,把王叔送来的其他几名女子,传到闻仙宫中,李德妍和葛念绫,也去。”
这一日傍晚时,闻仙宫传来口谕:“王叔与朕君叔侄情深,君臣相得,从前王叔送来的女子,以及这批女子,都是他的心意,朕怎好浪费。着封祝氏、殷氏、闵氏为霞帔女,其他人名位照旧,卫仙莒氏、黄氏,以及过去那些王叔送来的女子,若还有活的,各人赏缎一匹。
苏氏、葛氏既然已是兰林殿奴婢,朕便不再做别的安排,只是葛氏的心思不在伺候贵仪,如此,苏氏照旧留在兰林殿,葛氏就送去金华殿伺候芷妃吧。
李氏,封正五品嫱媛,赐居堂阁,朕亲赐堂名为獬豸堂,择日行册封礼。”
消息传到兰林殿时,章贵仪刚歇了一阵起身,【(方框)由单棈帮着晓彬侍奉左右,晓彬在手上蘸取头油抹了十指,轻轻为章贵仪拢起头发,又用呵胶抹在手指融开,抹在发髻转角处定住,不使碎发零落飞逸。
单棈则用象牙梳为章贵仪梳通发丝打结处。这是极费心思和手劲的一桩差事,尤其章贵仪落发多后,最见不得青丝离头。今日出了这么多事,单棈不安起来,手上汗腻湿滑,又听见李德妍封嫱媛的事情,一个落手发颤,便带下几十根干枯的青丝来。
章贵仪的目光倏然锐利起来,晓彬脸上发作,喝了一声道:“单棈!”单棈立时跪下连连请罪。章贵仪一手夺过单棈手里的象牙梳子,爱惜地握着那几十根落发对着明窗光亮处看了片刻,轻声道:“枯草离地,何况是头发呢。”她语中多是自怜之意,幽幽道:“你们都盼着本位成了姑子青丝落尽便遂了心了,是不是?”
单棈吓得呆了,连连摇头否认。晓彬登时急起来,连打了两个巴掌下去,喝道:“手爪子没轻重的东西,教贵仪这般伤心。还不快出去,不许再进内殿侍奉。”
章贵仪还是那样慢悠悠的口气,却是冰冷到了极处:“那个叫念绫的生了异心,你也是如此么?”
单棈哪里敢辩,哭着连连叩首不止,额头碰着门槛砰砰响。晓彬使一个眼色,当康旋即会意,拉着单棈出去道:“你便替了那葛念绫的位子,在殿外守门吧。”
单棈还要哭求,当康呵斥道:“棈姑娘得自个儿知趣,您在夫家与外男不检点,厮混时女儿还在重病你也没顾上,事发后差点被人浸了猪笼,还是贵仪娘家看在您沾亲带故,不忍你这么死了,才容在了宫里侍奉。贵仪能救你,也能罚你,难道你还不服么?”】(方框完,方框内内容引用自原作,有删减和改编)
单棈哭得两眼红肿,被拉了出去。
章贵仪又冷冷看向晓彬:“去告诉那个苏辛沅,兰林殿容不下这等心怀算计的奴才,叫她去洒扫监当差吧。还有那个,今日罚了李德妍又作证苏辛沅懂药理的那个,是叫……”
晓彬回道:“是枚儿。”
章贵仪接口:“枚儿有失察之过,拨去李嫱媛处,就说她是本位这儿出去的,本位自然要拨一个伺候的人。至于你,现下暮春初夏,【(方框)当小心夜火,宫中上下不可再那么松懈了。今夜你提铃于宫中行走三圈,提醒各宫各院小心火烛。”
晓彬本来听见发落了苏辛沅还有些得意,听见后边这句话,脚下一软,险险跌倒。
且不说偌大的蜀宫,从天黑时分走上三圈,到天亮都走不完,还要到各宫各院门口去提醒烛火之事,极费口舌,是个万分辛苦的活计,往日都是体壮的内监们做的。晓彬一个娇滴滴的掌事宫娥,又为君上侍寝过,这么做是极没脸了。】(方框完,方框内内容引用自原作)
晓彬也出去了,章贵仪身形松懈下来,暗暗咬牙。
拂杉知道章贵仪恼怒,一个婢女,按规矩得先封霞帔女,再一级级往上升,似莒歌、黄香儿那般以正七品卫仙起封已是破例,何况这李德妍起封便是正五品嫱媛,又是君上亲赐堂名。獬豸本是传说中的神兽,君上素来喜欢给身边得脸的内监起神兽的名字,像君上身边的诸犍、椒图,伺候太子的腓腓,还有自己身边的当康。给一个嫱媛所居堂阁起了一个这样的名字,足见君上的重视。
拂杉见她面色不豫,劝道:“贵仪,您也不必吃心。这回君上,还是顾着兰林殿的面子的。这李德妍就是个煞星,这会子出了头,有得是人坐不住的,由得她去跟孙嫱媛她们斗去。”
【(方框)章贵仪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幽幽道:“晓彬,这些日子来一直轻浮,嘴又狠,手又坏,行事还露了一大截尾巴。与从前的乖顺温柔相比,简直是变了个样子,要不是……”
“要不是她是贵仪的近身人,一片忠心,一张绣花面孔又好看,贵仪您也不会看重她。”拂杉品评得中肯,“晓彬啊,是仗着比单棈多侍寝了好几回,您又看重她,才逐渐变了心性。”
章贵仪默然良久,带了一丝悲凉的哭音:“到底是本位日渐年长,身子又不好,拢不住帝心。否则,何必借用旁人来邀宠呢。”
拂杉忙正色道:“说邀宠是有些过了。当初晓彬是有自荐枕席的心思,屡屡在您跟前暗示,可以在您身子不便时代为侍寝,您才成全了她的。”她忖度片刻,“所谓花无百日红,您不如做个栽花人,花枝修剪随心。”拂杉的声音渐次低下去,“晓彬的月事宫里都是有记录的,才好给君上侍寝。贵仪您是故意选在了那个日子之前罚她,教她明白厉害——身体发肤都是贵仪所许,荣华富贵更是贵仪所给,要生要死,都是随贵仪的。您——总是能拿捏住她的。”】(方框完,方框内内容引用自原作,有删减)
章贵仪又低声道:“本位只是不明白,其他人也就罢了,这李德妍可能受琼王驱使,说不准是个刺客,君上为何还要容她在后宫?”
“琼王的异心有没有实据不要紧,他大摆宴席结党营私本就是真事。这造反的事情,等查到实据,人家差不多已经成事了。本来君上年轻,他是君上的叔叔,那种夺位篡逆的事情,多了去了。所谓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与其时时提防,不若一并剪除,您若将琼王送来的女子都封了位分,好让那个朱内人去传消息,琼王便会以为他成了那只螳螂,待迷惑住了琼王,再直捣黄龙,就像君上原先剪除了先帝留下的那些不驯老臣一般。婢子不才,待时机成熟,愿为君上之荆轲,为黄雀之行。”
正是因为李德妍的这番话,才有了任赞的那番安排,李德妍也顺势住进了獬豸堂。
这獬豸堂是任赞特意挑选的一处清爽开阔的堂屋,任赞亲自写了匾额,让人悬挂。
诸犍、椒图亲自送了匾额过来,还有几名宫人,送来各色锦缎衣裳、钗环首饰、胭脂水粉等物。德妍忙上前自己托着匾额的一端,让诸犍放开手。
“知道今儿怕是伤着公公了,我心里正过意不去,实在不好叫公公再劳动。”
诸犍忙道不敢,又让那圆脸宫娥进来,客气地说:“李嫱媛,这是枚儿,章贵仪发话拨来伺候您的,您如今是一宫主位,可以自称‘本位’了。还有,照着规矩,您册封后,还得挪动玉步,去拜见皇后娘娘,和各宫的主位。”
德妍道:“明白明白。”说着环顾一圈装着各色宝物的捧盒,从一个捧盒中抓了一小把金叶子,塞进诸犍手里。
诸犍心道这刺客莽是莽,倒是懂些人情世故。当下谢恩,便出去了。
枚儿自打进门来就战战兢兢,待其他人离去,她见德妍看着那些金银珠宝,不经意抬眼扫过她,她双腿一软便跪下了:“李嫱媛,从前是婢子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嫱媛,求嫱媛饶了婢子吧!”
德妍只道:“哦,知道了,起来吧。晚些时候,你带……”
她卡了一下,皱眉似乎在回忆什么,然后面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旋即自信满满道:“晚些时候,你带本座去内府管事的地方,本座要打一对石锁,一套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