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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琪知道他额娘病了。昨日从长春宫出来,梅佳嬷嬷就告诉过他这件事。

他已经知道额娘病得不轻,被安排到翠云馆边上一处宫殿养病,皇额娘已经派太医去医治了,他想让身边的太监去打听,但是那时已经入夜,不能轻易走动。而撷芳殿的宫人对此完全讳莫如深,他什么也问不出来。

他想着皇额娘说派了太医,那就一定是派了,于是放下心来。想着先参加完宫宴,再做打算。

但是现在娴答应这么说,他的心里一下子充满了惊恐和焦急。

璎珞跟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永琪弯腰呕吐,吐出几口食糜后又呕出带着酸腐味道的透明液体。

一点脏污溅到了如懿的胭脂红缎绣竹蝶纹花盆底鞋上,她直直后退了一步。

容佩扶着如懿,瞪起眼:“五阿哥是晚辈,怎能对娴答应这般无礼!”

璎珞立刻走过去,挡在永琪身前,一面喝道:“你们这些奴才还不快过来伺候!”

外间值守的太监急忙走来给永琪拍背顺气,璎珞又道:“快扶五阿哥去偏殿喝口水缓一缓,传太医来看看。”

璎珞在外代表皇后,众人不敢怠慢,就要领了永琪离去。

永琪伸手拉住璎珞衣角,紧紧攥住,呛咳几声,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松开手跟着太监离开。

容佩横眉立目地瞪着璎珞,正要说什么,脸上就挨了重重一掌。

璎珞面若寒霜,冷冷道:“这一掌是打你行事不谨,不曾照看好主子。”

容佩捂脸惊讶地看着璎珞,叫屈道:“奴婢一直好好伺候着娴答应,光天化日,就算你是皇后的宫女,也不能颠倒黑白!”

璎珞一笑:“哦?宫里的阿哥何等金尊玉贵,五阿哥在你面前吐了,你无动于衷,若不是你行事不谨,那就是娴答应教你不好好伺候阿哥了?”

如懿淡淡地说:“你这样冤枉,那么我无话可说。”

璎珞道:“奴婢只知论迹不论心,今日之事奴婢定会上报皇上,皇后娘娘,您无论有话无话,都请跟皇上与皇后娘娘说去。”

如懿依旧是淡淡的,回到宴会,便对容佩道:“你去禀报皇上,说永琪吐了,我要带他去太医院。”

容佩便硬邦邦地拿出人人欠她五百吊的气势去寻进忠。

进忠自打病好后,看见如懿主仆就没好气,也没那个力气维持表面礼节了,直接告诉她这些事自有皇后娘娘处置,请娴答应不必挂怀了。

那边容音早就知道发生何事,两人还是假装耳语了一阵。

因皇帝还很虚弱,这场宴会并没有持续多久,场面上的礼节尽到,皇后便扶着皇帝离开了宴席,众人也就各自散了。

皇帝坐上马车,忽然掀开车帘问道:“皇后啊,朕看娴答应和永琪都中途离席,没出什么事吧?”

容音道:“永琪有些呕吐之症,太医已经开了药了,臣妾让人另熬了些清粥送去偏殿。”

皇帝又道:“这孩子可怜见的,身子坏成这样,罢了,这两日就让他待在宫里养着。听说他昨儿傍晚回来就被召去长春宫,这大过年的,皇后也别拘得太紧了,让他松快些。”

容音温声道:“回皇上,其实方才璎珞问了,永琪是因为娴答应告诉他,他额娘病危,一时着急,才会呕吐。如今五阿哥的生母在冷宫确乎行将就木,臣妾也是担忧有心人从中挑拨。”

皇帝手一僵,皇后竟然把话说得如此明白。

他硬着头皮干笑一声:“皇后未免思虑太过了,如今后宫人人安分,哪有什么有心人。娴答应也是想让永琪一尽孝心,皇后何必阻拦呢?”

没想到这回皇后似乎不想给他面子了,她一手捏住皇帝掀车帘的手,凑近马车上的小窗,低声却坚定地回道:“臣妾就直说了吧,虎毒尚且不食子,海兰生下永琪是怎么回事,这几年待永琪如何,皇上与后宫上下都看在眼里,这样不慈的额娘还有没有脸面要孩子孝顺,臣妾相信皇上自有评断。

娴答应到底是要全了五阿哥的孝心,还是另有打算,臣妾不便揣测,但臣妾想,把父母辈间的恩恩怨怨强加到一个病没断过的可怜孩子身上,甚至拿他当件彼此攻讦的兵器,实在没有必要。臣妾是所有皇嗣的嫡母,一心只想照拂皇嗣而已。”

皇帝知道皇后这般说话时就是动了真怒,那点心思顿时抛到爪哇国去,只得强笑道:“朕知道了,皇后看着办就是。”

回到养心殿,皇帝听到进忠说皇后在五阿哥身边加了许多奴才,知道是防着如懿,他不禁烦闷地叹了口气。

偏偏到了午后,进保又来报:“皇上,容佩真的做了个枕头给小凌子。”

原来这一日中午,如懿见璎珞拦在头里,正觉得皇后不安好心,要让永琪见不到生母最后一面。回到禁足的渺云阁,又见到凌云彻坐在石阶上掰着一个馒头充饥,又心疼起凌云彻。

她于是让容佩将枕头给凌云彻。

容佩拿了枕头去寻凌云彻,告诉他:“这枕头我做了有些日子了,一针一线都是我的针脚,再没破绽的。这菊花枕是我做的,可这里头的杭白菊,是主儿亲自挑的。”

凌云彻道:“多谢姑姑惦记。这天儿寒冷,让主儿多注意身体。”

皇帝听了这番对话,眼中精光顿现,坐直了身子:“果真?”

进保忐忑不安,只怕皇上病中又听见这妃子私通太监的荒唐事气晕过去,叩首不迭:“皇上息怒!”

皇帝简直快被烦死,虽然进保这时候惶恐是正常的,但是这反应他要怎么接!

若是大怒,就是不信如懿,到时候又要欠一笔,若是毫无波澜或是否认,又未免太没尊严甚至脑子了。

此时进忠忽道:“皇上,其实,奴才倒是有个想法。”

他附耳在皇帝耳边说了几句,有些虚弱的气声反而让他的话语更加缥缈,颇有蛊惑人心之感。

皇帝听着听着,脸上先是惊愕,接着又恢复平静。

他听毕,点头道:“很好,你去办吧,去毓瑚房里让她帮你。”

三人组忽然接到面神发来的脑内语音:“皇帝陛下和那几位侍从耳语一番,然后那位叫进忠的侍从就化上妆了。他似乎要扮作一个变装女皇,但是恕我直言,那位madam的技术简直是从地狱里带出来的,现在那侍从就像一个卖面粉、老年女装和廉价首饰的商店的代言人!”

三人没太明白,现在这件事似乎也不是重点,当务之急还得是盯着如懿。

这一晚照例要在重华宫点万寿灯,燃放花炮。

皇帝由进忠的徒儿小祥子和容音一左一右扶着,看着天上的焰火。

一个小小的身影离开了人群,朝翠云馆那边的侧门走去。

永琪提着一盏小小的白兔花灯,看着面前紧锁的木门——这扇不起眼的侧门通向额娘现下待的地方。

她正想去敲,就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呼唤:“五阿哥。”

永琪一回头,看见皇额娘身边的璎珞姑姑,提着一盏羊角灯站在自己身后。

他仿佛做坏事被发现一般,胆怯地后退一步,嗫嚅道:“璎珞姑姑。”

璎珞上前,恭谨行礼:“奴婢见过五阿哥。更深露重,不知五阿哥远离人群,还吩咐身边奴才不许跟随,是要往何处?”

永琪涨红了脸低下头,绞着手半晌才道:“我……我想去看看额娘,和额娘说说话。”

璎珞叹了口气,柔声道:“五阿哥的额娘病了,需要静养,不宜受打扰。五阿哥有什么问候之语,可以告诉奴婢,由奴婢转达。”

永琪却忽然爆发,尖声道:“你骗我!娴娘娘说我额娘要死了!”

他转过身用力拍门:“开门!我是五阿哥!”

厚重木门纹丝未动。

永琪拍了几下,便耗尽了气力,无力地顺着门跪倒在地,抱住头。

璎珞慢慢走上前,才发现他瘦削的后背剧烈抽动。

他在无声地哭泣。

璎珞把他扶起来,揽进怀中。

永琪声噎气堵,抽噎一阵才道:“我只是想去问明白一件事……这件事不能,不能告诉皇额娘……”

璎珞轻轻抚摸他的脊背,缓缓说道:“是不是因为在木兰围场的时候,海兰说,如果不是为了娴答应,五阿哥都生不下来,这些昏话让五阿哥心存疑虑?”

永琪惊讶地抬起头,过了一阵,吸溜了一下鼻涕,点了下头,算是默认。

璎珞说:“五阿哥,娴答应只是您的庶母而已,那样的昏话,当然不是真的,不值得往心里去。您想想,太妃们,皇后娘娘,梅佳嬷嬷,他们都疼爱您。这是因为您很乖,有好好地养病,是个得人疼的好孩子。”

永琪抽噎道:“我知道她们待我好,我会孝顺皇额娘,给梅佳嬷嬷养老,额娘生了我,我也会照顾她,但是,但是我一定要知道,额娘到底为什么要生我下来?”

他早就知道额娘待他和别的额娘待孩子两样——额娘从没问他身体如何,过得怎样,只是一遍遍叮嘱他不能向着皇额娘,要时时刻刻和她一样与娴娘娘站在一起。

他早就知道,额娘的关爱不会给自己。

但是,在木兰围场时额娘说的话,还有之后梦里的额娘说的话,无不昭示,他之所以出生,只是为了替娴娘娘洗脱冤枉,还有替娴娘娘对付皇额娘。他只想问清楚,在海兰眼里,他到底是个人,还是证据、是凶器,是从海兰的肚子里拿出来供娴娘娘任意取用的物件。

如果生他的额娘都把他当成物件,那么是不是他真的不配当一个活生生的人,不配有人心,不配有天伦,不配有喜怒哀乐,也配不上任何人拿他当一个“人”来对待?

他一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额娘,但是他现在知道额娘快不行了,这件事不问清楚,以后都没机会了。

璎珞叹了口气,抽出帕子给永琪拭泪,一边思考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就在这时,脑中忽然传来消息:“进忠过来了。”接着,璎珞眼角余光瞥见一道人影,穿着一身晦暗棉袍,踩着花盆底闪过。

但这个穿衣风格分明就是如懿,璎珞登时警觉,站起来把永琪护在身后,厉声道:“谁在那偷偷摸摸的!”

那人却嘘了一声。

璎珞心下纳罕,提灯走近,却发现这人满面厚厚铅粉,一身棉袍是宫女的款式,只在领口袖口镶了一层梅花纹。然而细细一看,这人脸部和五官还有些棱角,仿佛并非女子,再定睛一看,这人果然是进忠!

璎珞这一惊非同小可,下意识一手捂住永琪的眼睛,看着进忠祈求的眼光,另一手打掉了他就要伸过来捂住她嘴的手,压低声音道:“你这是做什么!主子面前,岂能如此……装扮!”

进忠小声哀求:“璎珞姐姐,算奴才求您,千万别声张,奴才真是身有机密要务!”

璎珞早就和他合作过一次,如今见他这般打扮,又是在翠云馆附近,联想到下午面神的话,电光火石间,她有点明白进忠来这里干什么了。

她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看看里间,又看看即使涂脂抹粉仍难掩憔悴的进忠,小声而快速地说道:“你疯了吧你!你现在大病初愈,走路都打飘,出了什么岔子能跑得动吗!”

进忠道:“放心,出不了事,旁的奴才不能多说,此地是非多,您赶紧带着五阿哥走吧!”

璎珞深吸一口气,掏出一个装着平安符荷包递给进忠让他戴上,叮嘱他小心,俯身就要抱起永琪:“五阿哥,现在出了一些意外,奴婢只能带您离开此处,得罪了!”

进忠不再管两人,深呼吸几下,这才下定决心般走进殿门。

而院墙外的一棵大树上,枝叶掩映着一个人影。

毓瑚在树下问道:“茂倩你藏好了吗?”

进保忍不住道:“毓瑚姑姑啊,这树那么高,她一出声得传出多远去,不定被什么人听着,她可不能回答您。”

毓瑚道:“唉,我总觉得这不太靠谱,真的行吗?”

进保小声道:“茂倩是御前最机灵干练的宫女,又是娇小身量轻的,在树上藏得住,放心吧您老。”

毓瑚:我不是问这事,我是问整件事!

进保没有正面回答毓瑚,是因为他心中同样没底——这个主意太过大胆奔放,完全超过他的想象,如果可以,他简直想揪住进忠的衣领子问他“你怎么也疯了!出花把脑子烧坏了么!”

可是皇上和进忠却十分笃定。

而此时,凌云彻正在院中对月嗟叹:“朱弦声杳恨溶溶,长叹空随几阵风。”声音尖细而虚弱。

树上的茂倩心下暗骂:这狗奴才哪听来的戏文,酸溜溜的!一天天的不好好当差,净在那儿长吁短叹的!

院中忽然响起一阵沙哑的吟哦声:“步虚声度许飞琼。乍听还疑别院风。凄凄楚楚那声中。谁家夜月琴三弄。细数离情曲未终。”

凌云彻忽地一怔。

一名“女子”娉婷而来,身着一身梅花纹样镶边宫女衣裳,头上戴着珠翠,手上戴着一个硕大银镶红宝戒指,长眉斜飞入鬓,眼睛细如丹凤,双唇厚而红润,沙沙的嗓子别有一番风情。

那女子走近,微微一笑,又哑声吟道:“仙郞何处入帘栊。早是人惊恐。莫不是为听云水声寒一曲中。”

凌云彻这么多年,虽只是跟在如懿身畔,但对如懿一颦一笑,早已铭记心中。此刻见这女子,竟然一时分不清她与如懿,可若说这女子与如懿有何不同,那就是她一身宫娥装束,仿佛只是因寂寞偶然到此的宫女,而不是已经被拘在皇帝身边的深宫妇人。

就像,就像曾经的嬿婉一样。

那“女子”哀哀凄凄道:“凌云彻……哥哥。”

凌云彻呼吸已经乱了,半晌才道:“姑娘是谁?”

那“女子”道:“云彻哥哥,你果真没认出我……罢了,你又怎会认出一个只是远远看着你的可怜女子呢。我本是与如今的炩贵妃娘娘同一年入宫的下等宫女,你从前在冷宫时,我偶然前去当差,就遇见了你。

看过了你的微笑,我的心中只有你。可恨你,笑也是对着旁人笑,伤心也是对着旁人伤心,还为了旁人成了……”

那女子悲伤地掩住脸:“你为旁人做了这么多付出和牺牲,唯独,你的眼里没有我……可是,可是我心中一直有你啊!今夜皇上与娘娘们在重华宫,我只想趁此机会,来看你一眼,以慰多年的痴心。你放心,我不拖累你,看过这一眼,圆了多年的遗憾,我即刻就走!”

说罢转过身去,哀声道:“雉朝雊兮清霜。惨孤飞兮无双。念寡阴兮少阳。怨鳏居兮旁徨。”

凌云彻从前爱过嬿婉,后来自觉与如懿之情始于男女,却终于守护,自己一生站在如懿身侧默默守护足矣。可是面前这与如懿有几分相似的女子,她何尝不是对自己痴心相待多年,也默默地远远看着自己,任由自己的痴心被埋藏。她不像嬿婉中途弃了自己,也不像如懿那般是自己终其一生都够不到的人。

何况,她和如懿是那样相似,甚至衣裳镶边也绣了梅花。

眼看那女子的背影忽然一歪,就向一旁倒去。凌云彻再也忍不住,上前搀扶一把,便把那女子拥入怀中。

虽然他已经是不能成事了,但他此刻仍是呼吸急促,面色潮红,温热的鼻息喷在那“女子”颈间。

周围一片寂静,仿佛整个世界只有这两个人。

就在这时,院外的一棵树上忽然窜出一道光芒,那光芒冲上夜空,炸出一朵璀璨的烟花。

同一时间,进保带着一队侍卫冲进去,将两人团团围住。

皇帝看见烟花,当机立断,说道:“看那烟花,仿佛是从后边的翠云馆发出来的,咱们进去看看吧!”

便带着皇后与众妃嫔走进一墙之隔的翠云馆。

凌云彻大脑停滞,眼睁睁看着皇帝和一众妃嫔进来,甚至还没放开手。

怀中之人却忽然变色,喝道:“狗奴才!认得小爷吗!”

凌云彻听到有些熟悉的阴柔嗓音,只觉五雷轰顶,这“女子”竟然是进忠假扮!

他即刻撒手,进忠方病愈就回宫伺候病中极难伺候的皇帝,元气本就恢复缓慢,这样又费脑子又费气力地折腾了一晚上,早就虚耗透了,凌云彻这一松手,进忠没撑住,直接摔在地上。

他想到病中做的那些梦,咬咬牙,强撑着爬起,面向皇帝呈跪姿,肃然道:“皇上,奴才已经查到,奸宄凌云彻,本性淫贱,心怀不轨,竟在潜龙之地大行秽乱之事!”

进保和从树上溜下来的茂倩也跪下道:“奴婢(奴才)愿意作证!”

众人惊呆了,有些胆子大些的嫔妃如炩贵妃、慎妃等,看到进忠的装扮,没忍住偷偷瞟了一眼如懿。

不得不说,还真挺像的。

而如懿,眉目冷然,眼中却隐有泪意。

容音即刻道:“来人,把小凌子押入暴室,明日审问,阿哥和公主们都先回各自母妃宫中!”

就在这时,与翠云馆一墙之隔的冷宫忽然现出隐隐火光,传来喧嚷之声。

接着,一道粗粝沙哑又阴森的声音在上方响起:“乌拉那拉如懿!我要杀了你!”

墙头攀上一个白色的身影,依稀可以看出是个人形,但身上长满了白色羽毛,羽毛被黄白脓液黏在一起,结成一块一块的,看起来十分凌乱。

攀上墙头似乎已经耗光了她的气力,一语毕,她便翻身落下高墙。

地上满是散乱的羽毛和滴落的脓液。

她四肢并用地,朝进忠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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