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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仲夏,赤日当空,槐荫匝地,那梁王府门前却早是车马簇簇。但见青石御路上香车宝马络绎不绝,朱轮华盖次第相连。

两尊石狮子前雁翅般立着数十锦衣家仆,个个垂手屏息,眼观鼻,鼻观心,纹风不动。

忽闻环佩叮当,只见翠盖珠缨的八宝车、紫檀雕云的七香辇逶迤而至。

绣帘起处,先见丫鬟捧着唾盒巾帕款款而下,方有簪金佩玉的贵妇、锦袍玉带的公子徐徐现身。

但见这个道“老夫人近日可安”,那个问“公子功课如何”,寒暄之声如莺啼燕语,衬得那府门前愈发热闹起来。

原来这日正是梁王府循例待客之期,京中凡有头脸的勋贵世族皆来走动,真真是“冠盖满京华”的光景。

那些侍卫虽是个个挺胸收腹,面色肃然,却也不敢怠慢,只小心引着车驾往东角门偏院停放。

转过大理石屏风,更见一番天地。

穿红着绿的小丫鬟们手捧海棠式漆盘,盛着各色时新果品,脚步轻悄如蜻蜓点水。院中石榴花开得正艳,灼灼如霞,映着廊下悬的鎏金珐琅宫灯,直叫人眼花缭乱。

往来宾客皆是锦衣华服,男子多着锦缎圆领袍,女子皆穿遍地织金裙,虽强作从容体态,那眼风却似檐间燕子,总不由自主地往正厅方向掠去。

与正门的喧嚣热闹相比,王府后门却是另一番光景。

但见几株老槐亭亭如盖,筛下满地碎阴,层层槐蕊铺就霜毯,微风过处,簌簌然似有玉碎之声。

往日沿街叫卖的货郎担子,今朝竟不见踪影,连洒扫的粗使婆子也都屏息凝神,脚步放得极轻极缓。

忽见角门帘栊轻动,一位女子款步而出。其身着月白暗纹绣球锦裙,外罩素纱披风,那料子虽是上用的云锦,却只在日光流转间才透出些微光华。

观她面容不过中人之姿,眉目间却蕴着一段清华之气,通身透着久居人上的从容。纤手轻抚隆起的小腹,步态却仍如亭亭玉树,既有孕中妇人的温婉,又藏着几分金枝玉叶的威仪。

此人不是别个,正是梁王世子杨炯之妻,如今执掌王府北方生意并协理族务的九公主李渔,对外则号杨鲖。

只见那杨鲖身前立着一老一少。

小的那个约莫五六岁光景,头上梳着双丫髻,只系着两根红头绳,身上虽是粗布短衫,却背着二十四柄长短不一的宝剑。

这二四柄宝剑名合二四节气,剑鞘古意森然,剑气冲霄,若是内行人戏观,定会啧啧称奇:这一人怎能压住如此多剑气迥异的宝剑?

再细看这女娃,生得粉雕玉琢,眉目如画,偏生一双眸子清冷如寒潭,澄澈里透着剑锋似的锐气。这般年纪,通身竟已透着凛然剑意,正是杨炯自金国带回来的知母。

她身旁立着个老道,身穿一领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发髻用木簪随意挽着,满面风尘之色,双目却炯炯有神,不是清微派的林庚白道长还能是谁?

杨鲖凝眸望着知母,眼中尽是怜爱,轻抚她发顶柔声道:“这般小的年纪,就要远赴清微。江南路远,教人如何放心?难道就再缓不得几日?待夫君西域归来,正好送你南行,岂不两便?”

林庚白打了个稽首,叹道:“少夫人有所不知。家师兄那天罡飞剑术,乃是夺天地造化之功,最重天时地利。这吉时推演了三月方得,差之毫厘便谬以千里。若误了时辰,只怕于师侄的修行有碍。”

知母闻言,声音清脆似莺啼,却带着超乎年岁的沉稳:“姐姐且宽心,知母不怕远行。昨夜已与师傅拜别,师傅嘱咐了许多话,又传授了防身的法门。今早师傅要应酬那些贵客,我不忍搅扰,更怕见面时忍不住落泪,反叫师傅挂心。”

“好孩子,这般懂事,倒叫人更是舍不得了。”杨鲖只觉喉间发紧,替她理了理鬓角碎发,“此去山路迢迢,你从未出过远门。我已命人备下车马,带着干粮药材,你们路上慢行,不必急着赶路。”说罢便要唤阿福去牵马。

林庚白却仰面观天,见日头渐高,不由焦心道:“少夫人厚意,贫道感激。只是吉时将至,若再耽搁,只怕误了大事。”

这般说着,转而向知母朗声道:“师侄,吉时已到,莫恋尘缘,随贫道启程罢!”

话音未落,林庚白已一把将知母扶上身旁备好的骏马,顺手拍了拍马臀,骏马嘶鸣一声,撒开四蹄便要往前冲。

他自己则身形一晃,如轻燕般飞身上马,稳稳坐在知母身后,勒住缰绳,朝杨鲖拱了拱手,便策马疾驰而去。

马蹄扬起阵阵尘土,两人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街道尽头。

杨鲖怔怔立在原地,望着空荡荡的巷口,半晌方回过神来。

她玉容微沉,转向身后的阿福轻哼道:“传话给陆萱,今年清微派的香火钱减三成去。这般不顾人情,连让孩子多留片刻都不肯,当真岂有此理!”

话音未落,她却自己先软了心肠,幽幽一叹,摆手道:“罢了。知母那孩子心肠最软,性子又倔。此去清微山,若受了委屈,连个撑腰的都没有。

留着这些香火钱,清微的道长们看在银钱份上,也好多照拂她几分,在师门里说话也多些底气。”

阿福忙躬身劝慰:“公主宽心。小小姐拜在清微掌教座下,又是关门弟子,这般尊贵的辈分,将来是要承继清微道统的,门中哪个敢怠慢?”

杨鲖轻抚微隆的小腹,眉间忧色未散:“话虽如此,终究远水难解近渴。你去备些道门常用的香烛法器,再拣选些上等药材。待来日夫君南下大婚,不是要请清微派证婚么?

届时将这些谢礼一并送去,也好让清微道长明白,知母在咱们府里的分量。”

阿福连连称是,垂手应道:“我这就去置办,定要办得妥帖周全。”

杨鲖立在门首,犹自向那空巷尽头凝望半晌,方慢慢转身。

一面移步,一面漫问道:“前头那些客,还没散么?”

阿福知她问的是那些探听消息的世家子弟,不觉叹道:“回公主,今日是谢舅爷亲自领着来的,王妃实在不好推却。

这连着大半个月,府上天天有人来拜会,王妃怀着身子,被他们缠磨这些时日,着实劳神。”

杨鲖闻言蹙起黛眉,语气间透出几分烦躁:“母亲已有三月身孕,平日里身子就弱,哪里禁得起这般搅扰?这没完没了的,何时才是个头?快想个法子打发了才是。”

正说着,只听身后传来一道温软中带着嗔意的声音:“你这丫头倒会躲清闲!明知我不好推辞,就把这难缠的事尽丢与我,自己躲在后面图安逸,也不说来帮衬一二?”

杨鲖回头,只见谢南被丫鬟扶着款款走来。她身着桃红缕金牡丹锦裙,外罩珍珠霞帔,云鬓上点翠凤钗轻颤。

虽眉眼间带着倦色,那通身的雍容气度却不减分毫,反因孕中更添几分温润光华。

杨鲖忙上前搀住谢南手臂,脸上绽出娇憨笑意:“娘说哪里话?儿媳终究是晚辈,那些世家子弟个个都是人精似的,又有舅舅在旁盯着,女儿怎敢贸然开口?若一时失言,岂不坏了王府体面?”

谢南爱怜地睨她一眼,任她扶着缓步前行,轻声道:“就你嘴巧。长此以往总不是办法,他们日日来扰,我这身子实在撑不住。

老爷的意思你也明白,不如就由你代我传个话,告诉他们,莫再惦念前朝旧梦,安安生生做个富贵闲人,比什么都强。”

“这可万万使不得!”杨鲖连连摆手,悄声嘟囔,“我这性子最受不得气,那些人说话九曲十八弯的,稍有不慎便要得罪人。若把事情办砸了,他们暗中给王府使绊子,岂不糟糕?”

谢南伸出纤指轻点她额间,笑嗔道:“平日打理北方生意、协理族务时那般精明,怎的这时倒推脱起来?若秋儿在,何须你出面?如今家里就你身份最合适,既显王府重视,又不至太过招摇。快别推辞了,前头还等着呢。”

杨鲖见谢南态度坚决,知难推脱,只得苦着脸道:“既如此……我去便是。若办得不妥,娘可不许恼我,更不许罚我。”

谢南被她逗得莞尔,轻拍她手背道:“放心去吧,以你的机敏,定能应付得当。快些去,别让他们久等了。”

杨鲖无奈理了理裙裳,深深吸了口气,方转身朝前院正厅迤逦行去。

才行至正厅外,便闻得里头的寒暄声。

杨鲖略整了整鬓边珠钗,款步迈入槛内。满堂锦衣华服之人,见帘栊响动,齐刷刷抬眼望来。

待认出是杨鲖,皆慌忙起身见礼,口中连称:“少夫人安。”

这一声接一声,恭敬中透着几分谨慎。

原来京中世族谁不知梁王府的格局?南边的丝绸漕运、海运茶香,俱是世子妃陆萱掌管;而北边的生意往来、族中祭祀,并府内大小事务,皆系于这位杨鲖之手。

世人常暗忖:那杨炯素爱美人,姬妾皆如娇花软玉,怎的偏娶了位容貌平常的女子,还将这般要紧事托付?

却无人敢小觑一分,能在王府立稳脚跟,将千头万绪打理得井井有条,岂是寻常女子所能为?

杨鲖从容受礼,目光流转,先落在首位的谢北身上。

这位舅舅身着藏青暗纹锦袍,面貌与谢南颇有几分相似,只眉宇间多了些风霜痕迹。

她移步上前,盈盈下拜:“舅舅万福。”

谢北急忙侧身避让,虚扶道:“何须行此大礼。”

遂引杨鲖见过诸位世家子弟,“这位是河东裴氏的淑怡小姐,这位是博陵崔家的浩公子,这位是琅琊王氏的珵姑娘,这位是河东柳氏的仙仙二小姐……”

杨鲖颔首致意,唇边噙着恰到好处的浅笑。

裴淑怡身着淡紫玉兰纹锦裙,莲步轻移施礼道:“久慕少夫人雅范,今日得见,实慰平生。”

崔浩宝蓝锦袍衬得身姿挺拔,拱手时目若朗星:“浩代家父问少夫人安。日前得闻少夫人协理北疆茶马事务,调度有方,心下钦佩不已。”

王珵年纪最幼,梳着垂鬟分肖髻,依着闺阁礼数浅浅一福:“珵儿请少夫人安。”

柳仙仙碧衣素雅,柔声细气道:“仙仙见过少夫人。家祖母常念及去年寿宴上,少夫人送的梅花雪茶,至今齿颊留香。”

言语间眼波流转,自有一段天然风致。

满堂衣香鬓影,环佩轻摇。

杨鲖虽无倾国之貌,然谈吐间自有一股清华气度,叫人不敢怠慢。但见她不疾不徐地与众人周旋,三言两语间,竟让这满室春晖都聚在她周身。

寒暄已毕,杨鲖款款行至正厅主位落座。

满堂宾客见这情形,竟皆神色自若。这位少夫人执掌北地事务,早在这王府深院里立稳了根基,此刻坐在主位原是理所应当。

杨鲖坐定,纤指轻托盏底,眼波流转间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方含笑启唇:“今日劳动各位前来探视母亲。只是母亲身怀六甲,近来精神短少,不便久坐,特命我代为款待。诸位都是通晓礼数的,还望体谅。”

裴淑怡执帕浅笑,言语间却藏着机锋:“少夫人言重了。王妃娘娘怀的乃是王府嫡脉,我等前来问安原是本分。

只是近日偶闻,陆夫人掌管的‘探险者基金’似要增发二期?这等大事,少夫人定然知晓内情。”

此言一出,满堂顿时寂然。

但见那些锦衣公子、绣裙千金个个屏息凝神,目光灼灼皆聚在杨鲖身上。

原来这“探险者基金”与往昔大不相同。先前那“南洋通航基金”虽也令人踌躇,终究是造船通商之途,回购期不过一年,且南洋香料诸物世人尚有耳闻。

谁料陆萱竟真个掌控了南洋香料产地,当初认购之人不过出资千金,竟得万金回报,直叫那些错失良机的悔青了肠子。

而今这“探险者基金”限期三载,要往那烟波万里之外的东美洲、西欧罗巴开辟新航路。

虽说是岭南虞氏、泉州蒲氏这般大商号主持,可那海外究竟是何光景,海路有多少险阻,皆是渺茫难测。

也正因此,前次发售时众人多有观望,岂料又错失良机。

近日忽有风声传出,说陆萱造船银钱吃紧,欲再发基金。这消息恰似投石入潭,在这些世家子弟间掀起轩然大波。

今日齐聚于此,名为问安,实则都是为着这桩心事而来。

杨鲖心下洞明,面上仍挂着浅淡笑意,不紧不慢道:“裴姑娘果然耳聪目明。只是这银股之事,向来是陆姐姐经手,我不过略知皮毛罢了。”

她将茶盏轻轻搁在身旁的紫檀小几上,眼风徐徐掠过众人急切的面容,方续道:“这航海银股确要续发,往后只怕还有三期、四期。毕竟海事是王爷与世子极力推行的国策,要贯通四海,舟楫乃是根本。这般浩大工程,单凭王府一己之力,终究难以为继。”

众人闻言,皆掩不住喜色。

崔浩忙整袖问道:“不知二期银股何时发售?这认股的章程,可还依着旧例?”

杨鲖但笑不语,只转头吩咐侍立的丫鬟:“去将那云南府的咖啡取来,再备些鲜荔枝、龙眼并杨梅,请诸位尝个新。”

丫鬟应声而去。满

座宾客虽心中疑惑,却也不敢多言,只得静候。

不多时,但见两个丫鬟捧着紫檀托盘袅袅而来。左边托盘上置一银壶,配着十数只白瓷小盏,盏中盛着深褐色浆液,异香扑鼻;右边描金漆盘里堆着红艳艳的荔枝、黄澄澄的龙眼、紫莹莹的杨梅,果香清冽。

“这是咖啡香气怎这般特别?”王珵眨着明眸,忍不住探身细看。

杨鲖含笑解释:“这是云南府新送的咖啡,较之咱们最近风靡得那些品种,提神效果更佳,成瘾性更大。这新种咖啡需经焙炒研磨,烹煮滤清,方得这般醇香,最是提神醒脑,诸位不妨一试。”

丫鬟们执壶斟盏,但见那咖啡在瓷盏中漾开深褐涟漪。

众人小心捧起,先轻嗅其香,继而浅尝。初入口时俱是蹙眉,确实比现在长安市面上的要更苦涩许多,待那苦涩过后,竟泛起绵长回甘,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如何,总感觉确实要比之前喝的咖啡要提神。

柳仙仙轻抚盏沿,叹道:“初尝似药,细品却有余韵,若真比之前旧种瘾大,那贩运海外,怕是利润不比香料少呀!”

裴淑怡颔首,赞道:“这般奇物,竟能在云南栽种成功,可见王府通商四海之能。”

心下暗忖,这梁王府的手腕,竟已伸至天涯海角。

杨鲖观众人品咖啡时神色,唇边仍噙着浅笑,缓声道:“这几样鲜果,皆是南边来的时新。往年因路途遥远,纵是千金难求,送到京里也早失了水灵。

自海运畅通,驰道修成后,岭南佳果不过旬日便可抵京,如今连市井小民也尝得起了。”

众人听了,纷纷细品手中鲜果,但见荔枝晶莹如冰绡,龙眼圆润似珠玉,杨梅紫红若胭脂,果然都是难得的上品。

赞叹之余,心下却渐渐透亮:这位少夫人今日摆宴,岂是单单请他们尝鲜这般简单?

杨鲖将咖啡盏轻轻一搁,眸光如水扫过满座:“诸位请看,这咖啡来自云南,鲜果产自岭表,皆是往年王侯家也难见的稀罕物。如今舟车通达,海运繁盛,竟入得寻常百姓家,这便是新政海事之利。”

她略顿一顿,声调转沉:“王爷与世子推行新政,广兴文教。那造纸术、印刷术革新后,典籍造价大减。

三大官刻书局刊印的四书五经、医农算商诸书,如今寒门子弟也能购得。

往后取士,科举与军功并重,恩荫之路只怕愈走愈窄了。”

这话如惊雷贯耳,满座世家子弟皆敛了笑容。他们何尝不明白,梁王府这是要断了世家垄断仕途的根基。

从前凭祖荫便可平步青云,如今寒门子弟皆可读书进取,军功更要真刀真枪去搏,世家子弟往日的优势已去大半。

裴淑怡暗叹一声,心知世家荣光难再续。

如今弘农杨氏如日中天,其他世家虽尚有余财,在朝中也有几个虚职,却早失了兵权实权。若要保全家族,唯有依附梁王府,把握这海事之机。

崔浩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已是波澜起伏。

杨鲖今日这番言语,明里是闲话家常,实则是警醒世家认清时势。想要如从前那般把持朝政已无可能,但王府也未绝人之路,若能安心经商,支持海事,尚可保家族富贵绵长。

杨鲖见众人神色变幻,知道这‘珍果释权’起了作用,当即缓声道:“‘探险者基金’虽能生利,却与去年‘南洋通航基金’一般,俱是险中求财。

若能贯通东西航路,所获白银珍宝,怕是比香料还要翻上几番。只那万里波涛凶险难测,三年五载不见回响也是常事,甚或血本无归也未可知。”

这般说着,杨鲖眼风如刃,徐徐掠过众人:“王府愿与诸位共享海运之利,却也要事先说明白。若想借此攀附权势、干预朝政,却是痴人说梦。

诸位皆是百年世族,其中利害,想必早已掂量清楚。

如今科举取士已成定例,吏部考功法度森严。

太平盛世里,再想靠祖荫谋位,怕是难如登天。眼下海运初兴,正是最后机缘。若愿共襄盛举,王府自然扫榻相迎;若仍执迷权位,只怕终是镜花水月。”

说罢,杨鲖轻抿一口咖啡,语气转柔:“儿孙自有儿孙福。何不教他们习些经商之道,守成家业,做个安乐富家翁,岂不强过在宦海沉浮?”

一席话说得满堂寂然。

众人如醍醐灌顶,皆知这是王府最后定论。

但见王珵虽年幼,也知趣地垂首不语;柳仙仙轻咬樱唇,暗忖家业前程;裴淑怡与崔浩相视颔首,俱是了然之色。

良久,裴淑怡整衣起身,恭恭敬敬行了个万福:“谨受少夫人教诲。裴氏愿追随王府,共图海运,再不敢存非分之想。”

崔浩随之长揖:“崔氏谨遵王命,定当恪守本分。”

余下众人纷纷起身表态,或释然,或怅惘,终究都认了这命数。

杨鲖见状莞尔:“诸位既已明白,便是最好。待银股发售时,陆姐姐自会知会,今日天色向晚,诸位请回罢。”

众人纷纷作别离去,方出得王府朱门,个个默然不语。

先时那份急切早已化作云烟,只余下大梦初醒后的怔忡。皆知世家风光已如流水落花,往后的路,终究要各自蹚了。

厅内霎时空寂,唯余杨鲖与谢北二人相对。

谢北望着渐远的众人,默立良久,方转身欲言又止。

杨鲖观他神色,早知这位舅舅必是为那二期银股而来。虽说谢家与王府近年疏远,终究血脉相连。

不待谢北开口,杨鲖已温言道:“舅舅的心事,我省得。母亲早有安排,待令君表姐游历归来,谢家的认股份额定会留着,断不会叫舅舅为难。”

谢北喉头一动,将已到唇边的话咽了回去,眼中微光渐黯。他张了张口,终只化作一声轻叹:“难为你们……还惦记着。”

这厢提起女儿,不由勾起他满腹心事,谢令君离家数月,音讯渺茫,怎不叫人怅惘。

杨鲖见他神色凄惶,心下亦是不忍,只柔声劝慰:“表姐素来聪慧,必能逢凶化吉,安全归来。”

谢北勉强扯出个笑意,拱手一揖,踽踽而去。

出得府门,但见暮云四合,落日熔金,斜晖脉脉地将那孤零零的影子拖得老长,直曳到阶前石缝里。

谢北怔怔地立在晚风里,万千心绪如潮涌起,不觉对着苍茫暮色喃喃道:“令君吾儿……可知归期何处?”

言未既而声愈哽,叹随风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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