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雪在屋里踱来踱去,脚下的木地板被踩得“咚咚”响,像敲在紧绷的鼓面上,每一声都透着她心里的焦躁。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方才躲在被子里想掉几滴眼泪,可嗓子眼堵得发慌,哭也哭不出来;对着空气骂了几句“没出息”“活该”,又觉得没劲——再怎么骂,人已经被带走了,日子还得过下去。
最后只能咬咬牙,从衣柜里翻出件最体面的蓝卡其布褂子换上,领口的纽扣系得整整齐齐,决定先回娘家一趟。不管怎么说,那是她男人,是孩子的爹,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就这么栽了,后半辈子在牢里度过。
张雪的父亲家住在一个带院子的小楼里,红漆大门擦得锃亮,门环上的铜绿被摩挲得发亮,青砖院墙码得整整齐齐,墙头还爬着几株爬山虎,在这片灰扑扑的家属区里格外显眼。她推门进去时,老爷子正坐在葡萄架下的藤椅上看报纸,藤椅“吱呀”轻晃,老花镜滑到了鼻尖上,露出一双依旧有神的眼睛,目光落在报纸上,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张雪的母亲走得早,这些年父女俩相依为命,父亲是上面有些分量的老干部,说话做事向来沉稳,哪怕家里漏了雨,他也能坐在藤椅上先喝完一杯茶再安排修缮,很少动怒,却自有一股让人不敢放肆的威严。
当年张雪要死要活地嫁给李副厂长时,父亲是一百个不愿意。他早就看出那小子油嘴滑舌,跟人说话时眼神总飘,透着股投机取巧的精明,心思不正。
可架不住女儿一根筋,整天在他耳边念叨“建军会疼人”“他对我百依百顺”,最后更是哭着闹着说“非他不嫁”,父亲没办法,只能点头同意。之后更是动用自己的老关系,托了不少人,才一步步把李副厂长从车间里一个不起眼的干事,提拔到如今副厂长的位置,本想着他能踏实过日子,没承想……
“爸。”张雪走到父亲面前,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像被风吹得发颤的树叶,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把那片布都绞出了褶子,“李……李建军他出事了。”
老爷子放下手里的报纸,慢悠悠地摘下老花镜,用镜布仔细擦了擦镜片上的指纹,动作不紧不慢。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像藏在云后的太阳,虽淡却亮,却没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女儿,等着她的下文,脸上看不出半点波澜,仿佛女儿说的不是自家女婿,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名字。
其实张雪这阵子一直住在娘家,说是厂里忙,李建军经常加班,她一个人在家怕孤单,回来陪着父亲说说话。老爷子虽没多问,心里却隐约知道小两口怕是有摩擦,只是女儿不愿说,他便也不多打听。
此刻见女儿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老派干部特有的沉稳:“不是刚回去拿换洗衣物吗?怎么又回来了?跟李建军吵架了?”
他顿了顿,拿起桌上的搪瓷杯喝了口茶,“小年轻过日子,磕磕绊绊难免,别动不动就往娘家跑,让人看了笑话。”
张雪红着眼眶,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砸在衣襟上洇出一小片湿痕。她攥着衣角,把李建军被抓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从他偷偷联系那帮“兄弟”,到私藏的那批违禁品被查,连他私下里在笔记本上写的那些“行动步骤”“退路安排”的细节都没落下,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说完便猛地攥住父亲的胳膊,指节都泛了白,哭腔里带着绝望:“父亲,您可一定要救救他啊!他毕竟是我的丈夫,是孩子的爹啊!要是他真出了什么事,蹲了大牢,我……我一个人带着孩子,也没法活了啊!”
张雪的父亲眉头紧锁,像拧成了一团解不开的绳,指尖在红木桌面上重重敲着,发出“笃笃”的闷响,每一下都透着压抑的火气。他抬眼看向女儿,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我不是早就跟你们说过吗?前阵子上面刚下了文件,查得紧,让李建军收收心,安分些,什么小动作都不能有!你们偏不听,非要往枪口上撞!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到底藏了些什么,能让警察直接把人带走?”
张雪被问得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声音小得像蚊子哼:“爸,我知道您说过,这事我也跟建军反复叮嘱过,磨破了嘴皮子劝他。可他说自己已经有了万全的计划,联系人都是信得过的老伙计,藏东西的地方也隐蔽,保证不会出岔子。还说……还说这是最后一次,做完这单能赚够下半辈子的钱,就能带着我们娘俩去南方安稳过日子。我没拦住他,拉不住他啊,谁知道会变成这样……”
张雪的父亲重重叹了口气,那口气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出来的,带着无尽的无奈。他看着女儿哭红的眼睛,眼皮肿得像核桃,心里又气又心疼:“你们啊,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我早就跟你们分析过利弊,这段时间是敏感期,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偏要撞这个枪口!现在人被抓了,证据估计也落到人家手里了,我能有什么办法?”
“爸!”张雪“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撞在青砖地上发出闷响,眼泪掉得更凶了,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上汇成水珠滴落,“我知道是我们错了,是我们糊涂,可现在说这些都晚了!您就当可怜可怜我,可怜可怜您那刚会叫姥爷的外孙,想办法救救他吧!总不能真让他去坐牢啊,他从小到大连像样的苦都没吃过,在里面怎么受得住?要是他在里面有个三长两短,我……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张雪的父亲看着女儿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额头都快抵到地面了,终究是心软了。那是自己从小疼到大的女儿,哪能真眼睁睁看着她走投无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