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教室，世界一下子冷清了不少
还未下课的缘故，与往常的喧嚣不同，宽阔的走廊此时显得异常空旷，耳旁安静的只剩下了楼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一下一下的，仿佛落到了人的心里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常年当班主任而养成的习惯，周老师举步生风，却并没有弄出多少动静，而洛临辰紧紧地跟在他身后，视线微垂，深色的眸子隐藏在阴影里，看不太清晰
穿过走廊，绕过拐角，身旁的雨幕切换成了染灰的白墙，洛临辰回过神来，他向四周望了几眼，忍不住出声问道，“老师，我们是不是走过了？”
哪怕去周老师办公室的次数并不算多，但洛临辰还是记得很清楚，所以他确定他们确实是走过了，可周老师仍保持迅捷的步伐，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
“没走过，我们去的不是我的办公室，而是校长的办公室”周老师头也不回地说道，回答了洛临辰的疑问
洛临辰愣了一下，然后默默地点了点头
校长办公室并不在高三教学楼这边，两人先后穿过楼栋中间的连廊，再向下走了两层，期间还与教导主任擦肩而过，简单的招呼过后，到达了目的地
相比于其他位置，洛临辰对这里的印象就很模糊了，因为他也只有在刚转学进校的时候来过那么一次，如今时隔一年故地重游，轨迹却与当初完全相反，倒真有几分宿命感
校长办公室的门大开着在，两人径直走了进去，几乎是脚步踩落的下一瞬间，低沉而浑厚的声音响起，“周老师，人带来了吧？辛苦你了”
视线里面，江阳中学的校长正坐在那张略显老旧的红木椅上，校长姓郑，是一个体型偏胖的中年男人，眼睛有些小，看起来慈眉善目的，穿着浅灰色的长袖衬衫，皮带勒起的缘故，显得肚腩有些突出
事实上洛临辰对郑校长也没有太多印象，除开入学的那次会面，剩下的大多都是各种活动时的讲话环节，郑校长站在高高垒起的阶台上，声音随着话筒传出去好远，而他站在上千个学生里面，如鱼游入大海
周老师先是朝郑校长点了点头，然后向着办公桌对面走去，也是这时，没有了身体的遮挡，洛临辰趁势看清了另一把椅子上坐着的人
“想必您就是爱茵薇尔教授吧？”周老师面带微笑，向对方伸出手，热情地打着招呼，“幸会幸会”
“阿尔伯特·爱茵薇尔”对方礼貌地报上了自己的全名，同时也大方地做出了握手礼，浅笑着说道，“很高兴见到您，周老师”
爱茵薇尔今天依然穿着那身内敛奢华的纯黑套装，包臀裙下穿着黑丝的双腿并拢在一起，脸上表情的每一分细节都如雕刻般恰到好处，整个人散发出来的气质沉着而冷静，与其说是文质彬彬的教授，不如说更像是精明干练的职场精英
“您的华夏语说的真好，完全听不出一点口音”周老师由衷地赞叹道
“从生物学的角度上来说，我有四分之一的华夏血统，而且华夏语是我们学院的必修课”爱茵薇尔说道，“不论对于哪种文化而言，语言都是其生存和发展的基础，理应得到重视”
“能与您这样优秀的学者交谈，是我的荣幸”周老师态度尊敬地说道，然后他侧开身子，示意洛临辰走上前来打个招呼
“爱茵薇尔教授，您好”洛临辰出声说道，语气诚挚而真切，却听不出半点该有的情绪，毫无生气可言
“你好，洛临辰”爱茵薇尔点头回道，声音同样听不出任何情绪，一如许多年前那次在京华市的初见
人带到了，该打的招呼也打完了，郑校长挪动上身坐直身体，抢先开启了话题，“听闻爱茵薇尔教授您在学院里话语权不小，但您却选择亲自来到我们这弹丸之地招生，不禁让我感到有些受宠若惊”
“郑校长谬赞了，我在学院里只不过是一个挂名的教授而已，除开给学生们上课，平常干的最多事情就是在图书馆里值班”爱茵薇尔回道
“至于我选择亲自来，则是由我们学院的教育宗旨所决定的，在我们看来，优异的学生是高于一切的珍稀资源，所以作为教授的我，也应当践行学院的理念”
“而且这都是值得的，不是么？”爱茵薇尔说到这再度泛起一抹微笑
“教授说的是”郑校长从一旁拿起纸巾擦了擦汗，模样看起来有些局促不安
“既然教授对此这么重视，那我们还是先来谈谈入学的事情吧”旁边的周老师拿过一个椅子在桌子侧边放下，坐下来看向爱茵薇尔说道
“当然可以，这是我们今天坐在这里会谈的目的”爱茵薇尔颔首，然后拿起身边放着的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一个档案袋，以及一枚信封
档案袋是深沉的黑色，而信封洁白如新，只是透过窗外的亮光，都能清楚地看见外表上凸显出来的银色暗纹，呈现出猫头鹰的样式，体型修长如剑，眼瞳一片空白，身后长着六枚羽翼，像是神话中的天使
毫无疑问，这是白夜学院的校徽
“关于入学的事情，虽然在贵校看来可能有点突然，但对于我们学院而言，实际上是准备了很久，如果贵校还有什么问题的话，相信这些资料能帮助彼此建立更明确的了解”
爱茵薇尔说着从档案袋里拿出两份复印好的文件，一人一份地分别递给郑校长和周老师。两人从头到尾仔细地观看了一遍，发现无论是用词的严谨程度，还是最下方盖着的许可印章，都挑不出半点瑕疵
“我们相信贵学院的诚意，只是作为一所普通高校，江阳中学从未有过和国外大学合作办学的经历，能告诉我们，贵学院为什么会做出这种选择么？”郑校长问道
“郑校长的担忧不无道理，但理由的话，刚才我已经告诉过您了”爱茵薇尔说道，“相比于其他东西，优异的学生才是最珍稀的资源，而我们学院在发掘人才上面，一向不遗余力”
“那为什么贵学院会选择洛临辰？”周老师疑惑地问道，“他是哪一点吸引到了贵学院呢？”
爱茵薇尔闻言笑了笑，“周老师，您作为洛临辰的班主任，应该很清楚，他是一个特别的孩子，这个特别并非指的是成绩或者性格，而是他天生便有的某种特质，正是这种特质，让他显得如此与众不同，而我们正需要这种人”
周老师听完后皱了皱眉头，显然是并未从对方云里雾里的话语中得到足够清晰的信息，但他也识趣地没有多问
“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爱茵薇尔继续说道，“洛临辰的父母，都是学院的知名校友，曾对学院的发展做出过不可忽视的重大贡献”
“所以为了感谢他们对学院所付出的一切，我们决定跳过审核流程直接招洛临辰入学，并且每年给他提供由学院校长亲自设立的奖学金项目名额，直到他毕业”
爱茵薇尔说完将那枚白色的信封放在桌上，伸手做出了一个“请”的姿势，但郑校长和周老师并没有拆开的意图，他们只是面面相觑着，似是在确认这一切是不是在做梦
虽然江阳中学是有着百年历史底蕴的优秀名校，但这也只是仅限于江城这个小地方里，在更大的海洋里面，也不过是一只毫不起眼的小鱼，翻不起多少风浪
江阳中学每年能考入京华市顶尖名校的学生数量屈指可数，每一个都值得学校为之庆祝并大肆宣传，但现如今，一所来自于遥远国外的知名大学来到了面前，向他们提出了合作办学的橄榄枝，并指定洛临辰作为保送生前去就读
这一切太过突然，太过美好，也太过不可思议了，像是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以至于他们现在还没从惊讶中缓过神来
而且这所大学的态度也太过奇怪了，平常都是学生费尽心思渴望被录取，但现在的情况，反而像是这所大学在求着洛临辰入学一样，并且细心地准备好了所有手续，若是放在古代的话，怕不是还要八抬大轿亲自来请
“我们学院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不知道贵校的想法是怎么样的”爱茵薇尔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热水瓶，喝了一口早已泡好的热茶，那股清香感涌入鼻尖的瞬间，她不自觉地点了点头
“我们的想法，当然是欣然接受”郑校长连忙开口说道，声音中有了细微的颤抖，“很高兴贵学院能给我们一个这样宝贵的机会，我们一定会好好把握的”
爱茵薇尔闻言转头看向周老师，似是在等待着他的回答
周老师仍在沉默着，低着脑袋眉头紧锁，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也握紧成拳，旁边的郑校长见状轻咳一声，然后对他使了个眼色
周老师抬起头来，深吸了一口气，再连带着心中的犹豫一同吐出，他直视着爱茵薇尔教授，认真地说道，“盛情难却，既然贵学院准备的这么周到，那么把洛临辰交到你们手上，我也该放心了”
“周老师的心情我能理解，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每个老师都舍不得自己的学生，但对于洛临辰，您应该表示祝贺，因为他的前途大有可为，相信他一定会让您感到骄傲的”爱茵薇尔宽慰道
周老师重重地点了点头，郑校长站起身来，满脸堆着笑和爱茵薇尔握手，“感谢贵学院的认可，也感谢教授您在其中所做的帮助”
“我只是在按规矩办事而已”爱茵薇尔也笑着说道，“感谢贵学校的配合”
“但是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希望贵学校可以满足”爱茵薇尔又说道，眼神中微光一闪而过
“教授您说，只要是能办得到的，我们一定满足”郑校长搓着手说道
“我想和这孩子单独谈一下，可以么？”爱茵薇尔说道
郑校长怔了两秒，然后迅速答应道，“可以，当然可以，这是应该的，您想谈多久都可以”
郑校长说完站起身来，拉着周老师准备往外走，周老师只得跟着站起来，他深深地看了洛临辰两眼，最后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了出去
“那教授您慢慢谈，谈完了来旁边的房间找我”郑校长说完也走了出去，并且贴心地关上了房间的门
一时之间，宽阔的室内只剩下了两人，爱茵薇尔从椅子上转过身来，她收敛起脸上的笑意，抬眸直视着洛临辰，语气平淡地说道，“还真是不容易啊”
刚才的会谈持续了很久，但作为当事人的洛临辰从头到尾只是沉默地站立着，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像是个完全无关的旁观者
此刻没有了那些不懂隐情的外人，他抬起目光，开口说道，“没想到教授您会亲自来”
“有关你的事情，学院里催得很紧，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只能亲自上阵了”
“有些东西，既是权利，也是枷锁”爱茵薇尔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个道理，你应该很明白吧？”
洛临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沉声说道，“教授，我们什么时候走？”
“这周五是江阳中学的成人礼，晚上你还有个同学聚会，等这些全部结束后，我们就离开江城”爱茵薇尔毫无保留地回道
“既然时间很紧，那教授为什么还要等到那个时候？”洛临辰继续问道
爱茵薇尔闻言笑了一下，仿佛洛临辰问了一个傻问题，“这不是当然的么？不管怎么说，你都实实在在地在这里生活了一年，不管你的高中生活过得怎么样，临走前都应该好好告个别”
“相比于停止呼吸，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今后的四年乃至更久，你都要在白夜学院里度过，但或许哪一天，说不定你机缘巧合又回到了这里，却发现没有一个人记得自己，像是一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一样，那时你才会后悔当初没有好好告别”
“洛临辰，白夜就像是一扇门，当你打开这扇门的时候，身后的退路便会消失，自始至终，你都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现在的你，真的做好这份觉悟了吗？”爱茵薇尔浅色的眸子盯着他，语气是显而易见的认真
这句话好像有些似曾相识，恍惚之间，洛临辰想起了多年前那个星灵觉醒的夜晚，他站在空旷的实验场地里，而爱茵薇尔站在被厚玻璃隔绝的操纵台旁，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望，那时对方也是这么问自己的
和曾经一样，洛临辰点头，缓声重复了那句回答，“我准备好了，教授”
“我知道你不会犹豫的，从八年前，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知道了”爱茵薇尔泛起笑容说道，“你是那只火中取栗的猫”
“什么意思？”洛临辰感到疑惑
“西域的一个寓言故事，讲的是猴子眼馋主人在火中烤的栗子，就劝诱猫去把栗子拿出来，猫拿出了栗子，却被火焰烫伤了爪子，而栗子也被猴子给吃了”
爱茵薇尔解释道，“时常用来评价一个人被他人利用，以身犯险却一无所得”
“在教授眼里，我是那只猫么？”洛临辰低声说道，语气有些异样，毕竟这听起来着实不算什么好说法
“当然，但与那只猫不同的是，就算你被火焰烫伤了爪子，你也不会让猴子抢走栗子的，因为你骨子里是个很固执的人，一旦抓住了什么，就绝不会再轻易放手”
“是这样么”洛临辰轻声说道，他低头看向自己摊开的右手，手背上闪耀的星纹早已散去，只剩下浅淡的掌心纹路
“好好享受你最后的高中时光吧，洛临辰”爱茵薇尔对他说道，“对你而言，这也是你手中珍贵的栗子，不是么？”
说完之后，爱茵薇尔站起身来，将桌上所有东西收拾好，然后打开门大步向外走去，步伐没有半点停留
而房间里面，洛临辰仍旧静静地站立着，像是一座风化的雕塑，片刻过后，他缓缓握紧了自己的右手，像是故事中的那只执拗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