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台镜光滑的镜面，清晰地映出我此刻的模样——脸色苍白如纸，唇上还残留着未拭净的血痕，唯有一双眼睛，黑得沉静，沉静底下却压着惊涛骇浪，再也寻不回半分从前的懵懂娇憨。
母后的脚步声早已消失在瑶池深处，那句“董永的下场”却像淬了冰的锁链，缠绕在脖颈，寒意刺骨。
她不要真相。 她要稳定。 哪怕这稳定之下，是万丈深渊。
我极缓极缓地吁出一口气，胸腔里却依旧堵得厉害。指尖无意识地在云被上划过，留下几道凌乱的褶皱。
不能慌。 不能乱。
母后在看着我。或许不止母后。那蛰伏在她仙源深处的“东西”，那所谓的“吾主”，即便被暂时压制，它的目光，真的就完全离开了吗？
我需要时间。需要力量。需要……盟友。
姐姐们……
大姐知晓部分黑暗，却恐惧退缩。三姐、四姐敏锐，却未必知情。五姐、六姐……她们的心性，承受不住这等真相。
直接告知，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将她们置于险地。
必须换个方式。
我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神识沉入刚刚被母后强行修补、依旧脆弱不堪的仙魄深处。剧痛隐隐传来，我却顾不得了。
记忆如同破碎的琉璃，我小心翼翼地将西北秘境崩溃前后、尤其是姐姐们赶来时的一幕幕提取出来——三姐剑斩黑雾的焦躁与疑虑，四姐对二姐取走仙草的困惑，五姐纯粹担忧我的哭喊，六姐道心涟漪的不安，还有大姐那份深藏的惊惶与挣扎……
这些碎片，不涉及核心真相，却足以勾勒出“二姐叛变，引发秘境动荡，母后力挽狂澜”这一“官方版本”下的暗流与疑点。
然后，是重点。
我以残存仙力，极其小心地，将瑶台镜最后映出的、那一闪而过的披香殿内景——那个眼神绝对冰冷、手握漆黑玉简的“母后”，以及跪地挣扎、仙力逸散黑气的二姐——的画面，切割下最模糊的一角。
没有声音，没有前因后果，只有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瞬间。
足够惊心，却不至于立刻招致灭顶之灾。
做完这一切，仙魄的负担几乎到达极限，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我喘息片刻，指尖艰难地勾勒出几道隐秘的传讯仙诀，将那些记忆碎片与那幅模糊画面，分别包裹起来。
“去。”
仙光微闪，数道无形无质的流光悄无声息地遁出仙宫，循着血脉深处最熟悉的感应，分别投向诸位姐姐的仙府。
做完这一切，我力竭般地向后靠去，闭上眼，任由沉重的疲惫感将自己吞没。
接下来，只能等。
——
等待并不漫长。
最先到来的是五姐。她几乎是冲进来的，眼睛还红肿着，一把抱住我的胳膊，声音带着未散的哭腔和后怕：“小七！你吓死我了！刚才……刚才我脑子里突然闪过好多画面……二姐她……母后她……那是什么啊？好可怕！”她语无伦次，显然被那模糊的冰冷画面吓得不轻，却并未深思，只当是秘境大战后的惊魂未定。
我反手轻轻拍拍她的手背，声音虚弱：“……我也不知道，五姐，我也很怕……总觉得，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五姐立刻用力点头：“对对对！我也觉得！二姐怎么会变成那样？母后当时的样子也好奇怪……”她心思单纯，极易被引导，此刻满心都是对我和母后的担忧，那点疑虑反而成了佐证“官方版本”的惊悚注脚。
紧接着，四姐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她步履稍显急促，手中还下意识地捏着一株灵气盎然的仙草，显然是刚从丹房出来。她脸色凝重，看向我，又看向五姐，欲言又止。
“四姐？”我轻声唤她。
四姐走上前，仔细查看了下我的气色，眉头紧锁：“方才……我似乎看到一些……不该看到的东西。”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尤其是二姐……她仙力中那黑气……还有母后……”她眼中困惑深重，“与我之前察觉仙草不对时的感觉……很像。”
她没有明说，但怀疑的种子已然种下。
三姐几乎是和六姐前后脚到的。三姐一身劲装未换，眉宇间带着未曾消散的凛冽剑意和深切的疑虑。她抱臂立于窗前，目光扫过我们，沉声道：“西北秘境，二姐常去。她绝非一时兴起。”她收到的记忆碎片里，必然有她自身对二姐行踪的怀疑被强化。
六姐则显得有些神思恍惚，她周身道韵微澜，轻声道：“天机晦暗……方才所见，似真似幻……却扰我道心。”她收到的画面最模糊，却恰恰契合了她对天机感应的异常。
最后到来的是大姐。
她站在殿门外，迟迟没有进来。脸色比我还白，手指紧紧攥着衣袖，眼神躲闪，充满了挣扎与恐惧。我传递给她的，除了共有的记忆碎片，还有更多一份——关于她披香殿暗格中那些漆黑玉简的、强烈的暗示性波动。
她知道了。 我知道她知道了。
“大姐？”五姐疑惑地唤她。
大姐浑身一颤，像是被惊醒般，猛地抬眼看我。我迎着她的目光，眼神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度。
她深吸一口气，终究一步步挪了进来，每一步都仿佛重若千钧。她不敢看我的眼睛，只低声道：“……你……你感觉好些了吗？”
“劳大姐挂心。”我轻声回应，“只是心中总有不安，仿佛……风雨并未停歇。”
大姐的肩膀几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诸位姐姐聚在一处，疑虑如同无声的蛛网，在殿内弥漫开来。你一言我一语，拼凑出的依旧是零碎的、无法串联的困惑，但那种“事情绝非表面那么简单”的不安感，却已深深植入每个仙心中。
“母后定然有她的难处……”四姐试图缓和气氛，语气却不太确定。
“可母后什么也不说，只让我们安心！”五姐嘟囔着，带着委屈。
“或许……母后是为了保护我们？”六姐轻声道，试图用道法自圆其说。
三姐冷哼一声：“保护？若真如此，当初就不该让二姐……”她话说到一半，猛地停住，眼中闪过懊恼，却更添疑云。
大姐始终沉默着，脸色越来越白。
我看着她们，看着疑虑在姐妹间滋生、发酵，心中并无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绝。
对不起，姐姐们。
但我必须把你们拉进来。
不能再让你们活在粉饰的太平里。
我必须要知道，当真正的抉择来临那一刻，你们……会站在哪一边。
我轻轻咳嗽起来，露出极度疲惫的神色。
姐姐们立刻围上来，担忧地询问。
“我没事……”我虚弱地摆摆手，“只是累了，想再歇歇……”
姐姐们互看一眼，虽疑虑未消，却也不忍再打扰，嘱咐我好好休息，相继离去。
大姐走在最后，脚步迟疑。在即将踏出殿门时，她终于回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那一眼中，充满了无尽的恐惧、挣扎，还有一丝……被逼到绝境的、极其微弱的决绝。
她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嘴唇动了动，猛地转身离去。
殿门再次合拢。
我独自躺在云床上，听着姐姐们远去的脚步声，感受着瑶池仙宫那令人窒息的宁静。
指尖悄然抚上枕下。
那里，藏着一枚刚刚凝成的、以仙魄碎片为本、沾染了瑶台镜气息的小小镜梭。
母后要我监察凡间。
好。
那便从……最先开始“祥瑞”的地方查起吧。
南海郡？北境？还是……西陲？
镜梭微凉，硌在指尖。
如同一个冰冷的、沉默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