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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亲手送走了襁褓中的女儿毛毛。

五年后接她回家,却发现自己无法靠近她。

每当她身上的消毒水味钻进鼻孔,胃里就翻江倒海。

我查阅文献,动物母兽会咬死沾染异味的幼崽。

人类虽不至于此,可那份本能的排斥如同附骨之疽。

>我拼命想爱她,身体却诚实地抗拒。

>直到那天,她仰着保姆同款的笑脸扑来,我竟下意识将她推开。

毛毛跌坐在地,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惶惑:“妈妈,是我臭臭吗?”

我颤抖着摸出那瓶随身携带的消毒喷雾。

喷在掌心,深吸一口——只有盖住她身上别人的味道,我才能勉强给她一个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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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被保姆张妈抱走时,刚满三个月,轻得像一捧温热的、带着奶香的云。我的指尖甚至没来得及再次触碰到那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小脸,只来得及瞥见她稀疏胎发下微微翕动的、粉色的小小耳廓。张妈熟练地用那条印着黄色小鸭子的薄毯将她裹紧,动作利落得近乎无情。她抱着那团云,脚步轻快地穿过客厅,走向玄关,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儿歌。门“咔哒”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初春潮湿的空气,也隔绝了我身上掉下来的那一小团血肉。

我的身体还残留着分娩后的虚弱和涨奶的酸痛,心却像骤然被掏空了一块,灌进冰冷刺骨的风。没有预想中撕心裂肺的哭喊,只有一种巨大的、麻木的寂静,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连呼吸都带着钝痛。我僵在原地,目光死死钉在那扇紧闭的、冰冷的防盗门上,仿佛能穿透门板,看见张妈抱着我的毛毛越走越远,走向那个我支付了昂贵费用、窗明几净、据说配备了专业育婴师的“阳光宝贝托育中心”。

先生陈默从身后轻轻环住我的肩膀,声音带着刻意放低的安抚:“别这样,依依。专家都说了,头几个月最难带,交给专业机构最稳妥。张妈是老手,毛毛在那儿比跟着我们手忙脚乱强百倍。咱们趁这机会好好恢复,调整状态,等她大点接回来,一切才能上正轨。” 他的怀抱很暖,话语也合乎逻辑,像熨斗一样试图抚平我内心的褶皱。可那空洞里的寒风,依旧呼呼作响。

起初的日子,时间像被浸泡在浑浊的福尔马林溶液里,迟缓而滞重。我努力扮演一个“想得开”的现代母亲。手机里存满了张妈每天定时发来的照片和视频:毛毛在铺着雪白床单的小床上挥舞藕节般的小胳膊;毛毛被穿着粉色护士服的育婴师逗得咧开没牙的嘴笑;毛毛穿着统一发放的、印着“阳光宝贝”logo的蓝色小连体衣,趴着练习抬头……画面清晰、明亮、规范。我一遍遍地看着,指尖隔着冰冷的屏幕描摹她模糊的眉眼,试图汲取一点慰藉。可那屏幕里的婴儿,像橱窗里精致的展示品,美好得毫无瑕疵,却与我隔着无法穿透的玻璃。涨奶的硬块折磨着我,每吸出一次乳汁,看着那温热的、本该哺育毛毛的液体被倒入下水道,那空洞里的寒风就刮得更猛烈一分。

五年。时间足以冲刷掉最初的钝痛,却也在那空洞的边缘沉淀下厚厚的、名为“习惯”的尘埃。我和陈默的生活早已“上正轨”,事业稳步向前,换了更大的房子,一切都像精密仪器般有序运转。接毛毛回家,似乎成了水到渠成的下一步,一个需要被妥善处理的“待办事项”。

去托育中心接她的那天,阳光刺眼得过分。那栋米白色的建筑依旧窗明几净,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浓烈的消毒水混合着廉价空气清新剂的味道。五年了,这气味顽固地沉淀在每一个角落,钻进鼻腔,直冲天灵盖,带着一种冰冷的、无机质的洁净感。

张妈牵着一个小女孩从里面走出来。我的心跳骤然失序。那就是毛毛?我的目光贪婪地攫取着她:长高了,头发扎成两个整齐的小鬏鬏,穿着洗得发白的、托育中心统一的小格子裙,小脸有些过分的白皙。她怯生生地躲在张妈身后,小手紧紧攥着张妈洗得发硬的衣角,那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望过来,里面盛满了陌生和不安,像受惊的小鹿。

“毛毛,快看,是妈妈和爸爸来接你回家啦!”张妈笑着,带着职业性的热情,轻轻把她往前推了推。

毛毛被我牵着手带进新家那宽敞明亮的客厅时,像一只误闯巨人国的小动物,每一步都透着惊恐和拘谨。她不敢碰那些光可鉴人的昂贵家具,不敢踩在柔软厚实的纯羊毛地毯上,只是紧紧挨着我站着,小小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我蹲下身,努力挤出最温柔的笑容,试图拥抱她:“毛毛,这是你的新家,喜欢吗?”

就在我靠近的瞬间,那股熟悉的、浓烈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托育中心食堂特有的、油腻的食物气息,猛地钻进我的鼻腔。毫无预兆地,胃部一阵剧烈的翻搅,酸液汹涌地冲上喉咙。我脸色骤变,猛地偏过头,用手死死捂住嘴,才勉强压下那股强烈的呕吐欲望。

毛毛被我突然的动作和扭曲的表情吓到了,小嘴一瘪,“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转身就扑向站在一旁的陈默,把小脸深深埋进爸爸的怀里,小小的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陈默拍着女儿的背,眼神复杂地看向我,带着无声的责备和深深的不解:“依依,你怎么了?吓着孩子了。”

我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额上沁出冷汗。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似乎还顽固地萦绕在鼻端。看着陈默怀里那个小小的、哭泣的、无比陌生的身影,一种冰冷而粘稠的恐慌感,如同深海的章鱼,用它滑腻的触手,猝不及防地缠住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我逃进了书房。厚重的红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客厅里毛毛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和陈默低沉的安抚。世界陡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我胸腔里那颗狂跳不止、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脏,以及鼻腔深处那顽固的、令人作呕的消毒水气味余韵。

打开电脑,屏幕惨白的光映在脸上。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在搜索框里笨拙地敲击着零碎的词句:“排斥亲生孩子”、“母亲厌恶”、“寄养后遗症”…… 无数杂乱的信息碎片瀑布般冲刷而下。直到一个冷冰冰的、来自动物行为研究的词条,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视野:

“……沾染陌生气味(尤其是人类或其他掠食者气味)的幼崽,会被母兽视为威胁或污染源。出于保护同窝其他幼崽及自身安全的本能,母兽极有可能拒绝哺乳,甚至……咬死、遗弃该幼崽。这是刻在基因里的生存策略。”

咬死。遗弃。

屏幕上这两个黑色的方块字,瞬间膨胀、扭曲,带着血腥的狞笑,死死攫住了我的全部心神。眼前闪过纪录片里母兽叼起沾染异味的幼崽、毫不犹豫走向巢穴边缘的冷酷画面。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缝里炸开,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指尖冻得麻木。

人类呢?我们是高等动物,我们有理智,有文明,有道德约束!可那从胃部翻涌上来的、对亲生骨肉气息的本能排斥,那如同躲避瘟疫般想要远离的冲动,那深不见底的、冰冷的陌生感……它们如此真实,如此蛮横,如此不容辩驳地存在着。理智构建的堤坝,在本能的洪流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我的毛毛,我的亲生女儿,她身上那属于托育中心、属于张妈、属于无数个陌生育婴师的气味和痕迹,成了某种无法言说的“污染源”,激活了我血脉深处沉睡的、属于母兽的冷酷警报。

我猛地捂住嘴,压抑住喉咙深处涌上的、带着铁锈味的呜咽。巨大的负罪感和更深沉的恐惧将我彻底淹没。我不是禽兽!我不能!我用力地摇头,仿佛要把那些可怕的联想甩出去。必须做点什么。我翻箱倒柜,最终在浴室柜的最深处,找到了一瓶搬家时剩下的小半瓶强力消毒喷雾。冰冷的金属罐身握在手里,那上面印着的“强力杀菌99.9%”的字样,此刻竟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晚饭时,餐桌上的气氛凝重得像一块吸饱了水的厚绒布。毛毛坐在特意为她准备的高高的儿童餐椅上,小小的身体依旧紧绷。她低着头,用儿童勺笨拙地搅着碗里的肉末蒸蛋,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被严格训练过的、刻板的规矩感。陈默努力地试图活跃气氛,讲着公司里的趣事,声音在空旷的餐厅里显得有些空洞。

“毛毛,尝尝这个虾仁,妈妈特意给你做的。”我夹起一颗晶莹的虾仁,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温柔自然,伸向她的碗。

就在我的手臂越过桌面,靠近她的那一刹那。她似乎被这突然的动作惊扰,猛地抬起头,脸上瞬间堆起一个笑容——嘴角咧开的弧度、眼睛弯起的形状,甚至那微微歪头的动作,都带着一种惊人的、令人心悸的熟悉感!那是张妈!是张妈在视频里逗她时那种夸张的、带着讨好和职业化的笑容!

一股强烈的厌恶感,混合着消毒水的记忆,再次排山倒海般袭来。我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伸出去的手如同被无形的毒针狠狠刺中,猛地一缩!手腕不受控制地向后一甩!

“啪嗒!”

那只小小的、印着卡通小熊的儿童碗,连同里面金黄的蒸蛋和那颗无辜的虾仁,被我的手肘狠狠扫落在地。瓷碗砸在光洁的瓷砖上,发出刺耳又绝望的碎裂声。蛋羹和虾仁狼狈地溅开,糊在冰冷的瓷砖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毛毛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碎裂,被巨大的惊恐取代。她小小的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失去平衡,连人带椅子“咚”的一声向后翻倒,重重地摔在冰冷坚硬的地砖上。

死寂。

只有瓷碗碎片在地上微微震颤的余音。

毛毛没有立刻大哭。她摔懵了,蜷缩在地上,像一只被暴力扯坏的破旧布偶。几秒钟后,迟来的剧痛和极致的恐惧才穿透她的神经。她仰起沾着蛋羹碎屑的小脸,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那泪水迅速漫溢出来,顺着她苍白的小脸滚落。她看着我,小小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声音里充满了无法理解的、锥心刺骨的惶惑和委屈:

“妈妈……是我……是我臭臭吗?”

那稚嫩的、破碎的质问,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发出滋滋的声响,腾起绝望的白烟。陈默惊怒交加地低吼了一声我的名字,冲过去抱起地上的女儿。

我如同被那道稚嫩的声音钉在了原地,浑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瞬间冻结成冰。耳朵里嗡嗡作响,视野边缘阵阵发黑。什么也听不见,看不见了。只有毛毛那双盛满泪水、写满受伤和不解的眼睛,像两个巨大的、黑暗的漩涡,要将我吞噬。

本能。那该死的、无法抗拒的、属于母兽的本能!它赢了!它让我亲手推开了我的幼崽!

在陈默愤怒的目光和毛毛压抑的、受伤的抽泣声中,我像个梦游者,僵硬地转过身,跌跌撞撞地冲回自己的卧室。反锁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

手抖得几乎握不住东西。我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那瓶小小的、冰冷的金属罐——那瓶强力消毒喷雾。仿佛它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

嗤——嗤——

浓烈到刺鼻的消毒水气味瞬间在狭小的空间内弥漫开来,霸道地、不容抗拒地覆盖了空气中一切其他的味道。我近乎贪婪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那带着强烈化学气息的、冰冷却又令人心安的气体,用力地、深深地压入肺腑。那气味灼烧着鼻腔和气管,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自虐的清醒和……短暂的平静。

只有这个味道。只有用这浓烈的人工洁净气息彻底覆盖、彻底抹杀她身上带来的所有“异己”的痕迹,我才能勉强支撑起这具空壳,才能积攒起一丝力气,去重新推开那扇门,去面对那个被我伤害的、小小的、带着“错误”气味的——我的亲生女儿。

我颤抖着,再次将喷口对准自己。嗤——又是一阵冰冷的白雾。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像一层坚硬的、隔绝世界的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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