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贾母的寿宴过后,宁荣二府上下人等皆已经疲倦不堪。光收拾东西,将送来的贺礼造册入库就很是让李纨等忙了几日。湘云因她叔叔调任回京,接了家去,故潇湘馆冷清不少。
这一日晚间,黛玉正静卧于贵妃榻上翻看一本诗集,却听见外间紫鹃和一人说话,听着似乎是小红的声音。黛玉有些纳罕,凤姐这早晚的打发小红来做什么,一面起了身叫她们进来。
小红掀开帘子,对黛玉行了一礼,说道:“姑娘好。奶奶打发我来给姑娘送几件东西。”说着便将手里的帕子打开与黛玉看。黛玉一瞧,是四五件钗环首饰,打造的十分精致,看样式也不像京城之物,倒很有些异域风情。
黛玉笑道:“替我谢了你们奶奶,告诉她我很喜欢。”便让紫鹃把东西收好,又似笑非笑对小红道:“你们奶奶巴巴的打发你来,总不会是专程送这些首饰吧。”
小红腼腆一笑,道:“姑娘真是再灵敏不过的。奶奶倒真是专让我送东西来的,因前儿二爷和一位楼兰国的贵族走得近,那贵族又送他好些首饰的,奶奶想着林姑娘兴许看的上,便挑了一些让我送了来。”见黛玉只看着她笑而不语,眼瞅四下无外人,方悄声道:“其实,我今儿来,也是有事想求姑娘。”
黛玉笑道:“我说呢,只送个东西,二嫂子使个小丫头来便可,为何遣了你来。我还以为她有何事呢,原来是你。亏你竟忍到这时候,快说什么事罢。”
小红勉强笑了笑,又面有忧色道:“倒是有一件棘手的事——因这几日,二太太吩咐,要把园子里年纪大一点的丫头发出去指配了人。今儿旺儿家的来求我们奶奶,说她家的小子看中了二太太身边的彩霞,想要求了去。”
黛玉听了不由一怔。紫鹃惊疑道:“不是说,彩霞早晚要指给贾环吗?怎么又生出这么一档子事?”
小红长叹一声,娓娓说出缘故。原来旺儿有个小子,今年十七岁了,因相貌丑陋,品行恶劣,至今还未婚配。旺儿家的如今看上二太太房里的彩霞,想求了去配给自家小子,又不知二太太心里怎么样,就没有计较得。前日二太太见彩霞大了,二则又多病多灾的,因此开恩打发她出去,给她老子娘随便自己拣女婿去,正好给旺儿家的得了便,便去求凤姐保媒。
“因旺儿家的是跟着我们奶奶的,兼两家看着也门当户对,因此奶奶虽知他家境况,也不好说的。只说彩霞是二太太的丫头,让旺儿家的自去求二太太,二太太必允的。那旺儿家的便去了,一求之下,二太太果然答应。但因我和彩霞要好,知道她的脾性,若是真被旺儿家的小子娶了去,真是——真是糟蹋她了。”小红说到此处,不由声音一颤,眼圈立时红了。
黛玉问道:“赵姨娘那边怎么说?”
小红又叹道:“听说,因为此事,赵姨娘也问了老爷了。老爷说环爷还小,不宜纳房里人。就是收,也得再大些才说这话。”见赵姨娘无法,环爷便去求二太太,谁知二太太也是和老爷说一样的话。环爷又急又气,却也无可奈何。彩霞在家里听说,也是又气又恼,听说已经几日粒米未进了。”
紫鹃气忿难平,道:“我们丫头,难道是个物件儿,只能听凭主子发落,随便打发给泥猪赖狗不成?可怜彩霞平素也是个心高气傲的,如今到了这步田地,可该如何是好?”说着便也红了眼圈。
小红看着紫鹃,叹道:“你是有福之人,跟着林姑娘,待你情同姐妹。日子安逸久了,自然忘了,丫头,本就是听凭主子发落的。只遇上不同的主子,便有不同的命罢了。彩霞跟了二太太——”本想说什么,亦只剩嗫嚅而已。
黛玉也是一叹。心内想着:只怕,旺儿若强要作成这门亲事,彩霞想不开呢。记得原作中所述,那彩霞眼见无望,趁个无人时候,竟也学了尤二姐,吞了两个金戒指死了。如今,怕只怕,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终将芳魂渺渺,不知所终。
黛玉看向小红,说道:“我知你是望我帮彩霞一遭。不过,既然你们奶奶都不好插手,我又有何能力挽此事?即便有心有力,却也不合情理,你可想过?”
小红低头一阵默然。紫鹃亦是无言。此番不同于金钏儿之事,确实是难以插手。
黛玉看着这静默的二人,心内也钦佩她们有情有义,心念一转,倒有了成算。于是一笑,道:“你们也不必沮丧。只因你和环儿皆找错了人。此事说易不易,说难却也不难,若是放着现成的大人物不去求,倒是愚人了。”
两人见转机有望,忙抬头齐望黛玉,小红迟疑问道:“姑娘所指是——三姑娘?”
黛玉微笑点头,却又摇头,道:“是乐馨郡主。”
小红恍然,一拍头道:“我真是愚人。”虽喜仍忧,喃喃道:“只是,郡主,会否管这一事,也是不得知的。”
黛玉说道:“此事你无须担心,且回去吧。你既已告知于我,又因彩霞和环儿有情意,我断没有不管之理。郡主那里,由我去说。”
小红喜不自胜,转而又落下泪来:“姑娘,你真是最心地良善之人。我替彩霞谢过姑娘大恩。”说着便要跪倒。
黛玉虚扶一下,紫鹃拉了小红起身。黛玉道:“你不必这样。不算什么恩德,毋须如此。”又笑道:“放心吧,不论彩霞,还是你,还有我们紫鹃,都不会让人胡乱配了人去。我素来赏识你,你也别叫我失望。”
小红抬起泪眼,听见似乎话中有话,眼内略过一丝惊疑,半丝娇羞。黛玉心内一笑,却转头对紫鹃说道:“紫鹃,你若有内定之人,趁早和我说了,我也好一并求郡主一个恩典。”引的紫鹃红霞满面,连连摆手直道没有。
且说小红走后,黛玉让紫鹃去了彩霞家里,稍作慰藉,自己便去了秋爽斋。一路秋风萧萧,月色宜人。仰头而望,初月如弓未上弦,分明挂在碧霄边。凉月如眉。忽而想起那年,寒之于月下翩然而至,那般洒脱飘逸,不似人间。如今也是这般好月色,却不知,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
第二日,黛玉去了王夫人房中请安,正走至门外台阶上,便听见宝玉在屋里说道:“我听说那来旺的儿子貌丑品陋,一技无成,只会酗酒,彩霞那样一个人,去了他家岂不是羊入虎口?”一时也无人回话。
黛玉掀了门帘进屋,便看见薛姨妈同宝钗也在屋内坐着,各自见过,黛玉便也略坐半刻。眼看王夫人对宝玉之言不过笑笑罢了。便是薛姨妈与宝钗,也是相视一笑,只当他是说孩儿家的气话。见王夫人仍是一副贤良淑德之模样,黛玉却不由暗暗心寒:这便是那终日吃斋念佛的善心夫人,人前慈眉善目,人后全无一点情分。
因见宝玉闷闷不乐,王夫人只得哄道:“你也别不高兴。彩霞伺候我这些年十分勤谨,前儿我已叫了彩霞娘来,给了她一百两银子,叫她好生订了彩霞的终身。那旺儿的家境有何不好的?听说聘礼早已准备得很齐全。很是不用你操这份心。”
又听薛姨妈笑道:“彩霞这孩子,得了你母亲这样的照料,也是个有福的。”宝钗亦微笑点头称是,黛玉听了,却是暗暗摇头。
见宝玉仍是抑郁神色,宝钗劝道:“宝兄弟,我们知道你是心地无私,因为彩霞出去了心里难过。方才你也听见,姨妈已打发了银子给她家里人了,这已全了主仆的情分。再则,你因一个丫头就这般难过,叫外人看了也不像。”
宝玉不待宝钗说完,便冷笑道:“这里有谁是外人?谁看了不像?你总说彩霞是个丫环,我倒只知道她也同我们一般,都是人生父母养的,难不成一百两银子就能买了她的终身不成?我也看不出,我们这些主子,又比她高贵到哪里去了?不过是我们生的地方有些铜臭罢了!又何需自命不凡?”
宝钗全没料到宝玉如此反应,登时涨红了脸,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王夫人嗔道:“你这孩子,休得胡言乱语。哪里有你这样同姐妹说话的?这样的混话若是给你老子听见,少不了又是一顿打!”
宝玉却是充耳不闻,只长叹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便起身告辞,又拉了黛玉,一同离去。
黛玉亦坐不下去,便任他拉着走了,眼角掠过王夫人眼中一抹凌厉之色。
昨日黛玉与探春已经商定,必会保彩霞一个周全。因见贾环并未去向探春求助,黛玉探春均又是诧异又是叹服。这少年,并不曾因其姐被封为郡主而骄纵自大,也不想事事让探春忧心,的确是个有心气之人。探春今日一早便已遣了司棋去彩霞家里,找她父母将她买回来。王夫人这边,探春则亲去告诉。至于旺儿家的喜事告吹,便只留与他们自己心烦罢了。本已发送出去的丫头,再买回来,不合情理。然这如今,冷眼旁观,所见者,有几件真合情理之事?
又说黛玉同宝玉一径走了许久,一路无话。直至进了园子,两人立于一侧山石旁,黛玉方启口问道:“你可知,为何园子里一下子要放出这许多人去?”
宝玉叹道:“母亲告诉我说宫中大姐姐给她捎了信,说当今圣上仁德,将宫中超过十八岁的宫女都放出宫去,故从皇室贵族起,各官宦人家,自然也要仿效。所以,今年才放了这许多丫头出去。”
黛玉低头看那一低黄叶,亦叹道:“一叶而知秋。这次是彩霞,下一个不知又是谁?”
宝玉默然一阵,道:“女儿如花,多少薄命之人。我替彩霞不值,却无能帮她。妹妹,你说,我自称绛洞花主,可如今,我护得了哪一朵?只眼睁睁看着花自飘零,却全无回转之力。”
黛玉见他竟有自责之色,知道他又想起金钏儿之事了,这个呆子,并不知金钏儿被救,只怕时常心内愧疚不安罢。于是说道:“你又说傻话了,凭你一己之力,如何能护得这样多人周全?你竟是对得起自己的心,也就罢了。”
宝玉紧握黛玉之手,说道:“好妹妹,你也知我的心。我确是无力护得许多,也知各人有各人的命,亦是无可奈何。只对妹妹说一句,我此生,定当拼尽全力,也要护得妹妹,哪怕——”见黛玉摇头,宝玉只得将那半截话硬生生吞回肚内,急问道:“妹妹不信我么?”转而又恍然道:“是了,我又有何能,妹妹如何能信。”
却只听黛玉说道:“我信。既信,何需誓言。”
如同拨开云雾见明月,宝玉心神霎时明朗许多,又见黛玉淡淡一笑,如流风之回雪,又若芙蕖出绿波,不由不能移目。两人默默相对,竟再无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