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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阳踏着未消的积雪,往大梁城贫民窟的方向走去。

风里的气息渐渐变了,多了些潮湿的霉味、劣质油脂的烟味,还有孩童冻得发红的哭腔。

低矮的窝棚挤在城墙根下,像一群瑟缩的蝼蚁,茅草屋顶上的积雪压得它们微微塌陷,仿佛随时会垮掉。

他在一间稍显整齐的土坯房前停下。

门是新糊的油纸,虽已泛黄,却比周围的破棉帘体面得多。

院里传来“霍霍”的磨刀声,节奏沉稳,带着一种常年累月磨出的韵律。

门“吱呀”开了,一个穿着青布短打的妇人端着木盆出来,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素银簪子挽着,鬓角虽有几缕碎发被风吹乱,眼神却清亮得很。

是李小曼。

她比记忆中长开了些,褪去了少女的怯懦,眉宇间多了几分干练。

看到院门口的陈阳,她愣了愣,并不认得这个风雪不侵的陌生男子,只当是问路的,礼貌地停下脚步:“这位先生,有事儿?”

陈阳没说话,目光落在她腰间的软剑上——剑鞘是普通的黑木,却保养得极好,没有一丝锈迹,显然常被摩挲。

磨刀声还在继续,从屋里传来,是个洪亮的男声:“小曼,刀磨好了,下午跟我去趟城西货栈?”

“知道了,田大哥。”李小曼应着,端着木盆转身进屋,路过墙角时,顺手扶了一把被风吹歪的晾衣杆,杆上挂着的几件浆洗得发白的衣物,在风中轻轻晃动。

陈阳站在院外,意识如水流淌,漫过这间土坯房的每一个角落。

他“看”到三年前的冬天,李小曼在贫民窟的雪地里,用冻裂的手搓着富人丢弃的脏衣服,指尖渗着血,却死死攥着一枚铜板——那是她攒了半个月,想给生病的弟弟抓药的钱。

那天,镖局的田伟路过,被几个地痞围堵,是她捡起地上的砖头,闭着眼冲上去砸倒了一个,虽被打得嘴角青肿,却让田伟记住了这个不要命的丫头。

后来就这样跟田伟认识。

再后来,她嫁给了田伟,离开了贫民窟。

她的轨迹,本该是在贫民窟耗尽青春,或是被某个地痞强占,在柴米油盐里磨成麻木的老妇。

可她用那股攥着铜板时的狠劲,硬生生劈开了一条新路。

磨刀声停了,田伟提着一把朴刀出来,看到陈阳,愣了愣:“这位是?”

李小曼也跟着出来,眼中带着警惕。陈阳微微颔首,转身离开,像一阵风掠过窝棚区。

他听到身后李小曼对田伟说:“这人看着……有点怪,身上没一点寒气。”

“管他呢,咱们走货栈去。”

脚步声渐远,混在贫民窟的喧嚣里,踏实得很。

陈阳身影一晃,消失在大梁城。

风轻轻吹过,他的身影出现在了北城。

他穿过几条泥泞的巷子,在一间破败的铁匠铺前停下。

铺子的门是破的,只用一根麻绳拴着,院里堆着生锈的铁器,像一堆扭曲的骨头。角落里蹲着个身影,背对着他,正用一块破布擦着一把断剑。

是黑牙。

他还是那副瘦小的模样,皮肤带着鬼族人特有的青灰色,耳尖的小尖角藏在乱发里。

只是那双往日里总闪着狡黠光的眼睛,此刻空落落的,像两口干涸的井。

陈阳的意识顺着他的身影回溯——

他看到黑牙在贫民窟的垃圾堆里翻找,把捡到的铁片偷偷藏起来,晚上就着月光打磨,想做一把属于自己的刀。

看到他被其他孩子欺负,缩在墙角,却在没人时,偷偷对着墙根练拳,拳头砸在土坯上,渗出血来也不吭声。

看到他十三岁那年,偷偷跟着商队出了城,想去寻传说中鬼族人的聚居地,却在半路被劫道的马匪抓住,硬生生打断了一条腿。

他拖着断腿爬回北城,躺在这间破铁匠铺里,靠着邻里偶尔送来的残羹冷炙活下来。那把没做成的刀,成了一把断剑,被他天天擦着,却再也没力气举起。

陈阳的意识继续向前延伸,想看清他之后的路。

可就在黑牙擦剑的这个午后,画面突然模糊了。

不是像张小胖那样被抹去细节,而是像一张浸了水的纸,边缘开始发皱、消融。

黑牙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手中的断剑化作一缕青烟,连那间破铁匠铺,都开始在风雪里淡化,仿佛从未存在过。

没有挣扎,没有结局,就像一段没写完的话,突然被人撕掉了最后一页。

陈阳站在空荡荡的巷口,那里只剩下一堆生锈的铁器,在风中发出呜呜的声响。

他继续往前走,看到了更多旧识。

曾经在破庙里给过他半个窝头的瞎眼老婆婆,依旧坐在墙根下晒太阳,只是身边多了个梳丫髻的小姑娘,正替她捏着肩膀——那是她捡来的弃婴,如今已经能帮她缝补衣裳。

老婆婆的日子还是清苦,却总在小姑娘说话时,脸上露出满足的笑。

曾经抢过他食物的瘦猴,成了个挑货郎,走街串巷地叫卖,虽然还是油滑,却再也没抢过东西,遇到贫民窟的孩子,偶尔还会塞块糖。

还有那个总爱偷鸡摸狗的二赖子,在一次帮人顶罪后,竟在牢里学了认字,出来后摆了个代写书信的摊子,字虽歪歪扭扭,却总能把话说到人心坎里。

……

陈阳一路走,一路看。

有人沿着命运的轨迹滑向深渊,像张小胖,最终消失在欲望的陷阱里。

有人被无形的力量截断了路,像黑牙,连结局都模糊不清。

但更多的人,在既定的框架里,用自己的方式挣出了一点不同。

李小曼的执着,瞎眼老婆婆的笑,瘦猴的货担,二赖子的纸笔……这些细微的、带着体温的物件,像一颗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命运的河流里漾开属于自己的涟漪。

他站在贫民窟尽头的老槐树下,看着夕阳把天空染成橘红色,积雪在余晖里泛着温暖的光。

意识深处,那些零散的画面开始拼凑——原来如此。

命运确有定数,像这贫民窟的风雪,年年都会落下,从不因人的祈愿而停歇。

但落在谁的肩头,谁会缩着脖子忍受,谁会抬手掸去,谁会找一片屋檐暂避,谁会干脆迎着风雪走出这片洼地——全凭己心。

黑牙的消失,或许是因为他的意志尚未撑过命运的重压,便被外力碾碎。

张小胖的陨落,是他的野心撑大了欲望,最终被欲望吞噬。

而李小曼们,不是颠覆了命运,而是在命运的框架里,用自己的意志,硬生生拓宽了那条本就狭窄的路。

“人定胜天”。

这四个字突然在陈阳的意识里亮起,不是狂傲的宣言,而是一种温和的了然。

所谓“胜”,从不是要掀翻天地的规则,不是要抹去风雪与寒冬,而是在既定的规则里,活出属于自己的那点“不同”。

太极空间的百万次轮回,让他看懂了宇宙的圆满包含着缺憾。

而此刻大梁城的风雪,让他读懂了缺憾里,藏着意志凿出的微光。

他转过身,望向城外的远山。

那里,新的风雪正在酝酿;那里,有人正踩着积雪,往未知的方向走去。

陈阳的身影渐渐融入暮色,像一滴水汇入河流。他知道,自己不会再是旁观者。

因为这世间的每一点意志,每一次挣扎,每一缕在缺憾里亮起的光,都是宇宙圆满的一部分。

而他,本就属于这圆满。

风雪又起,落在老槐树上,簌簌作响。

远处,李小曼和田伟的身影提着剑,消失在城西的暮色里,步伐沉稳,像两颗正在轨道上,却偏要擦出火花的星子。

陈阳站在老槐树下,最后望了一眼风雪中的大梁城。那些挣扎的身影、各异的命运,像褪色的画,渐渐从他意识里淡去。

不必再看了。

百万年的轮回与旁观,早已让他看透——天地的规则冰冷如铁,它孕育星辰,也任其寂灭。

它滋养生灵,也容其挣扎。

伟大是真的,无情也是真的。

而“人定胜天”,从不是要掀翻这规则,而是在这无情的框架里,给生灵一点自己说了算的余地,给黑暗一点自己燃亮的光。

他抬起手,指尖掠过虚空。

不是要逆转时空,而是要回到那个命运的分岔口——在他被拖入太极空间之前,在所有被动承受开始之前。

周遭的风雪、暮色、老槐树,瞬间如碎裂的琉璃般消散。

手腕上传来粗糙的束缚感,是麻绳勒进皮肉的疼。

前面的青年提着制式长刀,铠甲上的“虚空”二字在林间漏下的光斑里泛着冷光。

他嘴角勾着倨傲的笑,踢了踢陈阳的膝盖:“小子,准备进去吧,太极空间会给你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

但此刻,陈阳只是抬起头,目光平静得像深潭。

这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憎恨。

只有一种看过星辰生灭、见过众生沉浮后的了然。

他看向青年,像看着一片在风中翻滚的落叶——执着于眼前的功利,却不知自己也在命运的漩涡里打转。

“太极空间的晶体?”陈阳的声音很轻。“你要,便拿去吧。”

他抬手,松开紧握的拳头,半块泛着淡蓝光芒的碎片落在掌心,微光映亮他年轻却异常沉静的脸。

青年愣了一下,他想不通陈阳怎么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他眯起眼,试图重新掌控局面,

一股无形的寒气顺着青年的脊柱瞬间爬升,他猛地一抓,速度快得带起了风声!

却抓了个空。

陈阳并未躲闪,甚至身体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晃动。

他依然摊着手,不是陈阳动了。

而是青年这凝聚着力量、引以为傲速度的一抓,像是穿过了某种无法理解的屏障,或者说,他眼前这个人,根本处于一个他无法触及的维度。

“你……”青年惊疑不定地后退半步,握紧了手中的制式长刀,“装神弄鬼!”

他调动了体内的力量,属于“虚空门”特有的法则之力开始运转。

一股无形的波动以他为中心扩散开来,周围的空气似乎凝结了一瞬。

地上的枯叶被这股力量牵引,诡异地悬浮起来,树叶的脉络在阳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微光。空间切割!

这种力量足以瞬间将顽石切割成齑粉,更遑论凡人的血肉之躯。

青年眼中闪过一丝狠厉,操纵这股无形利刃,悍然斩向陈阳的颈部。

陈阳甚至没有回头。

他垂着眼帘,仿佛在凝视手心那片不属于这尘世的蓝光。

嗤——

没有预料中的鲜血喷溅,没有骨肉分离的轻响。

那足以切金断玉的空间利刃,在接触到陈阳身周那片看似虚无的空气时,如同炽热的阳光投入无底深海。

微弱的空间涟漪震荡开来,然后……消融了。

无声无息,连一丝风都没能搅动陈阳褴褛的衣角。

青年彻底僵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眼瞳剧烈收缩,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附着着法则之力的手,那力量明明还在运转,却在对方面前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恐惧,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攥紧了他的心脏。他引以为傲的一切,他视为登天之梯的力量,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

“怎么可能?!你做了什么!”

青年声音带着破音的尖利,不复刚才的倨傲从容。

他不信邪,暴喝一声,体内能量疯狂倾泻。

禁锢!——试图用无形的牢笼锁死陈阳;剥离!——试图抽走对方的生命力;扭曲!——试图让那片空间陷入混乱崩坏!

各种法则之力化作肉眼可见的、形态各异的光芒碎片、锁链、漩涡,带着令人窒息的压力轰向陈阳。

陈阳依然站着。

如同一座亘古不变的礁石,任尔潮起潮落,任尔疾风骤雨。

扭曲的空间漩涡靠近时仿佛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激起几圈涟漪后就归于平静。

法则的光芒映亮了他年轻的脸庞,那张脸上没有痛苦,没有抵抗,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仿佛他注视的不是致命的攻击,而是孩童舞弄着华丽的玩具。

“这…这不是人的力量…!”

青年体内的力量在疯狂消耗中急剧减弱,他蹬蹬蹬连退数步,撞在一棵粗壮的树干上才勉强稳住身体,眼中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惊骇。

他看着陈阳,不再是看一只可以随手捏死的蝼蚁,而是看到了某种完全超出他理解范围的存在。

一种本质上的、无法逾越的差距,一种令他所有努力和算计都瞬间失去意义的圆满。

陈阳终于抬起眼睑,再次看向他,目光平静依旧:“力量不是钥匙,它只是工具。”

青年脑中一片空白。

看着陈阳那张平静的脸,那双蕴含了他无法理解光景的眼眸,再低头看看自己因力量耗尽而微微颤抖的手……巨大的失落感裹挟着深沉的恐惧彻底淹没了他。

他精心准备的陷阱,视若珍宝的机遇,在对方那近乎神只般的平静面前,像一个拙劣而残忍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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