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俞安半年来一直收到对方的竹筒,从那些提醒当中,他清楚地感知到对方对这个皇城的熟悉,对整个皇宫的熟悉。
再次将竹筒带回小院,行至拐角处,他听到几个年轻的宫女太监的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三公主感染了风寒,连太医都没有什么办法,一直醒不过来。”
“好像就是那次被罚之后,三公主的体质急转直下,听她身边伺候的宫女说,整日整日做噩梦,久而久之,身体就垮了。”
“贤妃和皇上震怒,整个太医院头上悬着一把刀一样。”
“我还听说,太医救不回来了......”
说话的那人声音无限压低,最后的几个字秦俞安都听不到,那人好像犯了什么禁忌,被同伴使劲拍了一下。
之后出现了一个大太监,警告了几人几句,就带着人离开了。
秦俞安这才从暗处走出,看着几人佝偻的背影,慢悠悠朝小院走去。
宿念最近生病了,一直咳嗽,重金托人去太医院抓了几副药也不见好,秦俞安没有办法,只能干着急。
再一次伺候母亲睡下,秦俞安跑到自己屋子里,关上门,打开竹筒。
里面照例是一张纸条,他打开卷纸,上面的一句话让他心神大震,后脑像是被锤击一般,阵阵发晕。
他不可置信再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掌心滚下一个黑色的小药丸,少年睫毛剧烈颤动,扶着老旧的床榻,稳住身子。
“你母亲病重,应有准备,此药仅可缓解”
不可能!
秦俞安没有请过大夫,但是委托拿药的小太监分明向太医询问了不是什么重病,他母亲怎么可能病重?
少年握住掌心的药丸,作势要将它摔在地上。手剧烈颤动,最终还是不敢赌。
这是他第一次不再想要信这个一直帮他的人。
是假的。
秦俞安心神不振,拿着药到宿念房里去。
即便是睡熟了,房里仍旧有剧烈的咳嗽声,按照这样的情况下去,宿念肯定会再次醒过来。
女子望见门前的阴影,试探性叫了秦俞安的名字,身影微晃,推门进来。
“俞安,怎么了?”宿念想要从床上下来,奈何咳嗽得厉害,等脚落地,少年已经守在她面前,手轻柔地替她拍背。
“没什么,儿子只是担心你是否睡得着?”
宿念抚了抚胸口,平定呼吸,“有什么睡不睡得着的,趁着这点时间,不如绣点东西。”
秦俞安瞥见她眼底遮不住的青黑,心脏咚咚地跳,像是有锤子在敲,他知道她不想让他担心。
可是她自己的身体,她最清楚不过了......
秦俞安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倒了一碗水端过来,将药丸放到她手中,“这是太医院里的药,吃了吧,娘。”
宿念不疑有他,含着水咽了,抓住少年的手掌,粗粝的触感划拉着表面的皮肤,“这药丸肯定很贵,娘喝药渣就行,喝药渣也有用。”
宿念对上秦俞安悲伤哀戚的视线,突然怔愣,顷刻落下泪来。
人对于自己的死亡是有预感的,宿念这些日子由最开始的心慌难耐,整日望着秦俞安的屋子发呆,到后面平和下来,又重新开始手拿针线织绣,洗各宫送来的衣服。
这样总能多换一点钱,让秦俞安生活得好一点。
宿念的手指因为常年冷水洗衣冻着了,粗硬难看,不像寻常女子纤细柔软,触碰在脸颊一阵刺痛。秦俞安能够察觉到母亲是在为自己拭泪,而他眷恋她掌心的温度。
“娘,我......”少年喉咙梗塞,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秦俞安实在算不上一个合格的儿子,他没有发现母亲的不对劲。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宿念因为惧怕外人的目光,基本不踏出冷宫的大门,但是前几日她为了送自己去上学,一向省钱的她,给看守的侍卫几个铜板,求了半盏茶的时间。
但这短短的时间不足以她走出长长的宫道。
秦俞安远远看着她,朝她招手,示意她回去。
倘若被路过的人认出她一个冷宫女子随意外出,后果十分严重。
那时的宿念一身布裙,上面还有几个灰色的补丁,十分拘谨地站在原地,双手交叠,微微偏着头,眼里闪烁着他不懂的情绪。
现在的秦俞安懂了,那是不舍,是愧疚,也是怀念......
母亲生他的时候也是他这般年纪,原本是在一个贵人面前做大宫女的,可是因为皇位上的那个男人,被随意构陷,失了信任,刚生完孩子不久就进了冷宫,蹉跎一生。
或许他也不该出现,这样还能少一个累赘。
“扑通”
秦俞安跪在地上,伏在宿念膝头,泪水风干,脸颊紧绷。
冬日的冷宫是极冷的,他们用不起炭,秦俞安只能多一些棉花来做冬衣,此时宿念身上穿着单薄,不住地咳嗽,苍白的脸颊冒出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秦俞安赶紧去柜子里将衣服拿出来,全部套在宿念身上。
她有些抗拒,“给我穿没用,都是缝给你的。”
要是她死了,死人穿过的衣服该多晦气,对他不好。
“怎么就没用!?”秦俞安加大声量。
宿念怔住,似乎第一次见秦俞安对她生气。
秦俞安瘦瘦小小,又是没有实权的皇子,从前欺负他的大有人在,他就不反抗,一见到那些人就跑,因为他知道打不过。
有时候,被躲恼了,那些人就逮着他下学的路上把他狠狠揍一顿解气。
少年满身伤痕,见到宿念总是乐呵呵的,报喜不报忧,疼得嘴角扭曲,一边和宿念说他是怎么跑掉的。
总归是皇子,欺负归欺负,但如果真出事可就是杀九族的大罪。他们就欺负秦俞安不会告状,无处可告。
许是这几年秦俞安沉闷了许多,不像之前那般,欺负起来也没劲,专门找他麻烦的人变少了。
无论是什么样的痛苦,加注在他身上,都像是冲过的大浪,把他冲倒,他会重新站起来,在他身上留下的只有潮湿。
可是这样的秦俞安崩溃失态了,因为他的母亲。
......
后半夜,母子俩情绪稳定下来,宿念望着窗外飞起的细雪,第一次像儿子提出期望。
“我想出宫去。”
她浑浊的眼中满是对自由的向往,眼底慢慢蓄起水汽。
她没有和秦俞安说自己死了之后就能出去,那样太过残忍。
秦俞安连夜写信送了出去,将仅剩不多的希望压在素未谋面的恩人身上,希望他能帮助自己。
他想要什么他都能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