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同北馆中,一直都是热闹不停。
“我所之认为,大同事变乃是兵祸所引起。”
一名举子登上高台,摆着头长吟道:“请诸位细思,他姜镶早在崇祯十年就扎根在大同,麾下的诸将官吏或是什么同知,都已是成了一个派系,如今英亲王领兵去蒙古前线之前,可是驻扎在大同啊,吾所听闻,这两个派系之间的碰撞乃是愈发紧张,大同一年间死了不少人,而姜镶始终是低了英亲王一头,实则只能忍气吞声,等到城中松懈,必然会事起!”
“而宣大总督耿淳在那时又被摄政王诏令回京,姜镶居心叵测,就是一朝反了也......”
“我却不然,在下认为乃是朝廷对待大同有了变化,此事啊还要从前年京中的调动说起......”
“哎,你们都没曾想过乃是姜镶自己的原因吗?他自背弃闯军投奔了我大清朝,还连年跟着朝廷平叛,所得竟不过是一地的小小总兵,三品职,在京城一砖头砸下去不知有多少,其人心中不免有了怨言......”
另一边,又有人在交谈诗赋。
“到如今还是杨用修的那句滚滚长江东逝水更应天下局势啊,英雄且尽,就只剩天下间的纷纷扰扰了。”
“是啊,但在下心中,倒是还有一句能应此般局势......”
“哦?快快说来。”
“哎,说了倒也不然,毕竟是前人之诗,在下倒想即兴赋一首......”
“谁要听你吟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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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人在这里交谈,吟诗,甚至大谈政事。
直到又有一队人从外面进来,阵势颇显浩大,人群中才有人出声喊道:“陈心简来了!”
“谁是陈心简?”有人嘀咕了一句,“阵势这么大,还以为是状元郎来了.......”
“这你倒是说对了一半,陈心简陈掖臣乃是当朝吏部尚书之子,十七岁便中了乡试第一名,其人却不似我等只有举人一名额,还兼之御前侍卫......”
“听说最近大同一事也是他从内阁传出具体消息,不然你等还能在这议论?”
“看架势,人家可比我们这种小地方出来的举人知道的多......”
众说纷纭,陈掖臣却没有理会,从人群中穿过,指着那名在高台上还在长篇大论的举子喊了起来。
“一派胡言!马京和,你给我下来!”
“哈!心简来了!”马京和走下来,一拱手道:“心简认为吾所说可对?有没有一种直击内心的感觉?”
“我将消息告诉你等,不是让你来这大声宣扬此事。”陈掖臣冷声道:“你知不知朝廷这几年已处理了多少胆敢议论国体的官吏?”
马京和倒是一愣,道:“可会馆与太学从不限制吾等言论啊...吾等都乃是未来朝廷栋梁,能对实事议论几句又有何不可?”
“你还当这是前明?”陈掖臣道:“不若以为你们还是能言论自由?可以联名上书逼迫朝廷?”
说着,跟着陈掖臣一起来的御前侍卫向着前面众学子抽出了腰刀。
随着唰唰唰的声音响起后,馆内便霎时间安静下来,都在疑惑的看着陈掖臣这一行人。
“诸位!”
陈掖臣向着他们道:“大清已有律令,不得妄议国事!更不可传递与之有关的任何文书,宣扬朝廷决议,违者,处绞刑!”
肃杀声中,众人都噤若寒蝉,似乎只有那些侍卫手上的刀剑在提醒他们,自己将要效力的清廷已不是对读书人优待万般的明朝了。
没等众人细思,陈掖臣的声音又再度响起。
“但请诸位放心,因为此次乃是大清朝第一次科举,所以规矩才刚定下,我来此只是为提醒诸位,并不是要真的动手捉人,至于之后,还请诸位自重。”
说完,他带人走出了会馆,倒是从他身边留下来一个书生,没有随之而去。
人群中像是有认识他的人,喊了声:“傅作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傅作生点点头,等这些御前侍卫都走远后,又站上了高台。
“诸位,陈心简的意思已传达了。”他先是说一句,又道:“这也是内阁才出的决议,必定是要执行的,吾等以后是要收敛一些了,但,并不是一定要吾等噤若寒蝉。”
“那是怎么回事?”马京和问道。
“意思很明显,此番乃是初下的命令,还有不完全的,至于心简刚刚说的那些有几条,是绝对不能触碰的,如宣扬政事,传递有关文书,总之,一定不可留下具体的证据......”
说到这,他才看向马京和道:“其余的,则是我们可以私下口头讨论几句,就是这般,也万不可如马京和一样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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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干嘛说我张扬?”
马京和坐在傅作生对面,有些气呼呼的问了一句。
此时,会馆中的声音又起了,但却不像适才的那般喧闹,倒是讨论诗词的人更多了些。
“说的就是你。”傅作生瞥了他一眼,道:“心简就是与我俩关系甚好,如此才不愿你去说这些,凭白惹出祸端。”
马京和点头,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样,我说一件事你就知道了。”傅作生抬起一杯茶,道:“你可知最近索尼大学士被抄家之事?”
“是有些耳闻。”马京和道:“可这与吾等有何关系?”
“此事还有很多内幕。”傅作义缓缓抿了一口茶,道:“摄政王的这般处罚不是没有......”
声音忽然被打断。
从旁边走过来一个举人,对着两人拱了拱手,“两位在说何事?在下能否听一听?”
马京和与傅作生抬眼望过去,只见此人相貌俊朗异常,腰间配了一把长剑,举手投足间都有一股大家子弟的风范,不由在心中抬高了几分。
“阁下是?”
“在下姜明,字祝山,是从应天府赶考的学子。”
“哦?”马京和道:“你就是那拖家带口来赶考的举人?”
“是吗?”姜祝山问道。
“是啊。”傅作生也道:“此事都已传开了,阁下其实也不必太在意,毕竟我们在京中许久,还未见过如阁下一般...重感情之人......”
姜祝山点点头,倒也没有说什么。
“行了。”马京和接着道:“你适才说不要大声宣扬,那像我们如今这般私下说几句该可以了吧?别说我爱张扬,现在祝山兄在这,也让他做个见证,快说吧。”
傅作生看了看一脸平静随和的姜祝山,倒也没有不让他听的意思,他与心简本就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的,也不是真的要大清朝的学子们对政事忌讳莫深,如今有人想了解,他正好说道说道。
至于剩下的原因则是,他自昨日进来后,就发现姜明的相貌气质一直都是会馆中翘楚,一看就是有学识之人,也因此很想结交此人,如今他自过来,攀谈过后倒也不失机会。
见姜明坐到了一旁,傅作生才又道:“适才说到摄政王的处罚了吧?”
“对,此事与我们有何关联?”
“不是有何关联,而是我与心简觉得,此番的处罚太轻了,这不像是一向杀伐果断的摄政王会下的命令,因此会联想出很多事情,包括如今令我们禁言一事。”
马京和问道:“哦?联想出什么了?”
“有人在背后窜动索尼大学士......”
傅作生缓缓道:“摄政王之所以从轻处罚,是在留着索尼钓出身后之人,你看如今这个时局,北方各地叛乱不断,还有南边的明廷余孽未清除,更甚之大同二十八处举事而起,实在是动荡不堪,摄政王的权力也正是会在这时得到动摇,只要他出京了,那么谁的收益最大?”
马京和已是惊声,道:“你是说源头在皇.......”
“嘘!”
傅作生连忙捂住他的嘴,皱眉道:“所以这时才会让你这种爱嚼舌根子的人噤声!牵扯之人太多,谁知道到时会获罪而死多少人?这些年朝廷因一些子虚乌有之事杀的人还少了吗?
就是想到这般,内阁的陈尚书才会决议下达禁令,你快闭嘴啊,马京和!”
马京和也是下意识的闭上了嘴,像是消化了好一阵后,才又小声问道:“此事还有后续吗?”
“有。”傅作生道:“就在刚刚我与心简一起来时,你猜我们还见到了谁?”
“谁?”
“范宪斗。”
“范文程?”马京和喃喃道:“他不是早已抱病在家许久,此事与他也有关联吗?”
“正是他先去揭发了索尼,随后才有的平西将军向朝廷告发一事。”
傅作生道:“心简身为御前侍卫,知道很多内幕,正是他对我说了此事...范文程如今已出山,奉命调查索尼一事,要揪出所有幕后之人......”
说着,傅作生又十分郑重道:“所以,现在争斗已经开始了,不似明廷那般事败就被贬官的代价,这次两派斗争,是在血淋淋的拼杀,吾等万不可因一些小事参与进去!”
“是。”马京和也喃喃的附和了一句。
......
傅作生又说了很多种猜测和见闻,具体都是对于京城中摄政王派与保皇派斗争的想法。
直到最后他说完“范文程如今就在彻查索尼是否是随各地举子进京,吾等才要更加小心。”后,才看向了一直没说话的姜祝山。
“姜兄呢?怎么想?”
祁京闻言有些恍惚,记得上一次问他怎么想的人,还是陆建章,然后他就把人杀掉了......
随即他摇了摇头,道:“如今我怎么想不太重要,听两位所说,都是关于高层之间的斗争,我们只要谨言慎行其实也原未有太大干系,还是关注明年的春闺试题吧......”
他一句话,又将节奏调转回来。
马京和与傅作生也是一点头,不由觉得这人应该是个务实之人,对此纷纷说起来。
“姜兄觉得呢?”马京和率先说道:“此番吾感觉应该是会与明廷的试题不同,但也不会太难,毕竟大清才刚刚开国,正需要吾等上去呢。”
“你神神叨叨这么久,倒算你说对了一句。”傅作生应和一声,道:“对此,心简也曾说过几句。”
“哦?”马京和道:“心简乃是陈尚书之子,应有很大的见解吧?”
“也不算。”傅作生突然叹了一口气,道:“你都说心简是通天的官二代了,怎会走寻常路入仕?我想,他必定是已内定了殿试的一个名额。”
“那他说什么了?”
“他说今年的试题应该是与满汉关系之间的策论......”
马京和点头,倒也是意料之中了,道:“正也是朝廷一直以来想要得以解决的了,可惜没能想出具体的办法,只能从学子里面征集意见了。”
“是啊,想必状元应该是直接出仕启心郎了...算是泼天的起点了。”
此时,两人却听一直沉默的姜祝山忽然出了声。
他接过傅作生的话,问道:“我听闻朝廷自开六部以来,启心郎就是那么寥寥数人,真能坐上去吗?”
“自然。”
两人同时对此表达了肯定,心中坐实了这姜祝山是务实之人,道:“姜兄可能有些误解,启心郎这一职其实在朝廷中还有另一层意思。”
“什么?”
“乃是绝对忠心于朝廷之人,才会得到这个职位。”
马京和道:“比如自关外就在跟随先帝的范文程,亦或是今朝被抄家的索尼大学士,他们都曾在这个职位上待过,这就是检验资历和能力的一关,因为要从手上经过太多的朝廷政事,对此,不管是皇上一系还是摄政王一系,都是默认一定要绝对忠诚之人。”
闻言,姜祝山却悄然的皱了皱眉头,问道:“那前几年可有因为此事失职的启心郎?或是背叛了朝廷的?”
“倒是没有听说过.......”
傅作生忽然“咦”了一声,向马京和问道:“顺治二年,是不是有一个启心郎曾不见消息了的?”
“是有些印象...”马京和皱眉想了一阵,道:“好像姓周吧?那年我记得朝廷是还在打闽南的时候......”
“这事儿估计只有心简还记得了......”
姜祝山想了想,正准备再问些什么时,却看两人同时向一边转过了头。
也不止是他们,连会馆中许多正在高谈阔论的举子也纷纷朝着一个方向看去。
视野中的门口,是一个国色天香的女子走了进来,脚步轻盈像是飞鸟一般,一路到了那个似乎叫姜祝山的举子身后。
“你去了这么久,我饿了,你都不管我......”
祁京转头,是姜卿那张气呼呼的脸,正叉腰凑过来喝问他,随后又像是气不过一般,坐在了祁京旁边,并拿起了桌上的糕点。
此时,马京和与傅作生一对视,突然间就明白了为何姜兄是…重感情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