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县长的家,如今已被布置成灵堂。灵堂里,庄严肃穆的气息弥漫在每一寸空气之中。白色的挽联随风轻轻飘动,仿佛在诉说着逝者的过往。黄色的烛火在灵位前摇曳闪烁,映照着黄老县长那张镶嵌在黑色相框里的黑白照片,照片中的他面容和蔼,却再也无法回应众人的目光。
田嘉明在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他身着笔挺的警服,身材高大魁梧,宛如一棵屹立不倒的苍松。肩章上的警徽在烛火的映照下,泛着冷峻的光芒,仿佛在宣示着法律的威严。深褐色的墨镜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硬朗的下颌和紧抿的嘴唇,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强烈感觉。
我和李泰峰几人站在房门口,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切。田嘉明只是看了吕连群一眼,吕连群的态度染了下来。
田嘉明像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他转身向我看来。在我们目光交汇的那一瞬间,我猛地想起了多年前在战场上见过的老兵。那老兵的眼神,是经历过无数生死厮杀后杀红了眼的狠戾,是被岁月长久淬炼后形成的冰冷杀气。这种眼神并非刻意装出来的威慑,而是如同经过精心擦拭的枪管内侧,在微光之下,泛着令人心悸的寒芒。
吕连群脸上堆满了笑容,那笑容就像门口花圈上的纸扎鲜花,吕连群迎着田嘉明走了上去。我原本以为,他会借着吊唁的机会,为曾对自己多有关照的黄老县长“讨个说法”。
田嘉明对吕连群的殷勤并没有做出回应,他径直走到黄老县长的遗像前,停下了脚步。他抬头凝视着那张黑白照片,久久地伫立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的眼神被墨镜遮挡着,让人无法看清其中蕴含的情感,分不清是悲伤、喜悦,还是怅然若失、冷漠淡然。
此时,更多的干部围拢了过来。人群中,不少退休老干部更是伸长了脖子,好奇地张望着,他们都想看看这位在东洪县传言中“手段狠辣”的公安局长究竟长什么样。关于田嘉明在“扫黑除恶”行动中的铁腕手段,早已在东洪县传得沸沸扬扬,人们对他既敬畏又好奇。
田嘉明的警服显然经过了精心的熨烫,每一道褶皱都挺括分明,穿在他身上,更显得他精神抖擞。他站在灵堂的中央,眼神锐利如鹰,警惕地扫视着周围那些正在窃窃私语的人群。我能隐隐约约听到干部们压低声音的议论,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我能感受到他们对田嘉明的不满。他们抱怨田嘉明“做事太绝”,在执行任务时毫不留情面,“不给老领导面子”,完全不顾及往日的情面和官场的潜规则。然而,尽管心中满是不满,却没有一个人敢真的上前去质问田嘉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威严,让众人望而却步。
就在这时,李泰峰书记轻咳一声,拨开人群,稳步走了过来。他走到田嘉明面前,上下打量着他,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就像在打量一件陌生而又有些可疑的物品。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淡淡的质疑,问道:“你就是东洪县公安局党委书记李嘉明?”
“泰峰书记,”我见此情形,赶紧插话纠正,“不是李嘉明,是田嘉明。”
李泰峰“哦”了一声,他的脸色依旧凝重,没有丝毫缓和的迹象。故作姿态的道:“朝阳啊,我以为这个嘉明同志和你一样,也姓李啊。”
这话,明显的带着挑衅的意味,我还是向田嘉明介绍道:“嘉明啊,这位是咱们东洪县的老书记,也是咱们的老领导,现在担任东原人大副主任……泰峰同志。”
我故意用了同志这个词,同志,在党内是最标准最正确的说法,但听起来却是不那么的亲切。
然而,田嘉明对李泰峰的态度却显得有些冷淡。在他看来,自己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他与市委副书记唐瑞林关系密切,又和周海英私交甚好,偶尔的聚会中,周海英还会特意叫上他作陪,两人的交情在圈内也是众人皆知。相比之下,这位如今退居二线的市人大副主任,虽然还顶着副厅级的头衔,但在田嘉明心中,未必能让他真正放在眼里。
他只是略显礼貌地伸出手,说道:“泰峰主任,初次见面,我是东洪县公安局田嘉明。”他的语气平淡,没有过多的热情,也没有丝毫的谄媚。
李泰峰的目光在田嘉明的警服上停留了好几秒,他没有伸手去回应田嘉明的握手,而是用一种带着明显优越感的语气说:“嘉明同志,你到东洪县之后,工作力度很大啊。听说你把县里好几个干部家属都‘请’进了公安局?”他在说“请”字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那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挑衅和不满,仿佛在指责田嘉明在工作中行事鲁莽、“胡作非为”,破坏了东洪县原本的官场秩序。
田嘉明听到这话,非但没有丝毫慌乱,反而将手背在身后,姿态从容地迎上李泰峰的目光。他的眼神坚定,没有丝毫畏惧之色。他没有急着去解释,也没有进行辩驳,只是用一种平静却又带着强大压迫感的语气说:“泰峰主任,我不知道抓了什么领导干部家属。我们抓的都是违法犯罪分子嘛。”他的声音不高,但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在空气中回荡。
眼看气氛就要陷入僵局,刘超英副县长赶紧出来打圆场。他满脸堆笑,语气中带着几分圆场的意味,说道:“泰峰书记,您别误会。嘉明同志是坚决贯彻县委和政策的决策,咱们在县里开展了几次专项整治行动,狠狠打击了一批违法犯罪行为。现在东洪县的社会治安,能够延续泰峰书记那个时候的政通人和,这可都是嘉明同志的功劳啊!”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神示意田嘉明,希望他能顺着自己的话缓和一下气氛。
我心里暗道,这刘超英,在老黄县长的遗照前,都能说出政通人和来,倒也是给俩人递了梯子了。
中午时分,按照东洪农村的习俗,要在县委小胡同里摆“大席”招待前来吊唁的客人。几张长条桌被人费力地搬到院子里,依次摆放整齐,板凳也跟着摆好,胡同里也有几张散桌,换做平常人家,自然不会这样阔绰,都是在出殡的这天才有酒席,但老黄县长不同,县里往往来来的干部,总要招呼吃上顿热乎的。
小院里飘出阵阵饭菜的香气,烟火气瞬间弥漫了整个院子。县委副书记刘进京搓着手,脸上挂着和善的笑容,说道:“泰峰书记,您看都这会儿了,大家也别一直站着了,先落座吃饭吧?不然咱们不落座,大家也不好意思坐呀。”他的声音不大,但在这略显嘈杂的院子里,却显得格外清晰。
刘超英显然看出李泰峰憋着一肚子火,像是随时都要借题发挥。他深知李泰峰的脾气,也明白此时的气氛十分紧张,稍有不慎就可能引发冲突。于是,他连忙把院子里那些闲散的人员都劝了出去,动作迅速而又果断。很快,院子里只剩下我、李泰峰、县委副书记刘进京、常务副县长刘超英、政协主席胡延坤、老曹县长以及县委办主任吕连群,以及县政府办公室、县公安局的一些少数几个干部,还有黄老县长的几位至亲家属。
李泰峰背着手,在灵堂前缓缓踱步,从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他正在内心深处酝酿着什么。他停下脚步,声音提高了几分,打破了院子里短暂的平静,说道:“同志们,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实际情况,也有一个地方的特色政策。为什么东洪县之前一直坚持某些政策?那是因为它们符合东洪的实际!我们做决策、做决定,必须以事实为根本,经过充分的调查研究才行……”
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让人感觉无所遁形。他接着说:“东洪县之前照顾一些干部,让他们的家属进单位工作,解决后顾之忧,这是为什么?这是因为我们要充分考虑老同志、老干部在革命时期、建设时期和改革时期做出的贡献!有些情况确实特殊,县委县政府做决策,不是我当书记时一拍脑袋就定了的,而是经过了多次会议研究、慎重讨论的!”
“就说教师这个事情吧,”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加严厉起来,“当时我还是县委书记,是通过常委会的形式,批准了部分干部家属的安置。可现在呢?你们不仅把人抓了,还把老黄县长逼死了!我作为从东洪县走出去的老领导,对这件事非常不满意!”
这番话表面上是在批评田嘉明,可我听在耳中,总觉得话里有话,隐隐约约是在针对我。毕竟我现在担任县长一职,田嘉明作为公安局党委书记,他的工作在一定程度都是实现县政府的意图。
李泰峰的话音刚落,黄老县长的爱人李爱琴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她一边用手抹着眼泪,一边哽咽着说:“泰峰书记,您可算说了句公道话!当年县委定的政策,怎么现在说不认就不认了?政策变得这么快,我们家属怎么想得通?老黄就是咽不下这口气,才……才走了这条路啊!必须得追究责任,不能就这么算了!”她的哭声悲痛欲绝,引得旁边的李爱芬也跟着抹起了眼泪,两人的哭声交织在一起,让整个院子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
吕连群见状,立刻附和道:“是啊,泰峰书记说得对。有些政策确实操之过急了。东洪县现在正处于改革发展的关键时期,既需要县委县政府大刀阔斧地改革,也需要有人把控方向。只有方向稳了,发展才不会偏。可之前看看,咱们在方向把控上,做得还远远不够啊!就说县一中食堂的问题吧,那明显是历史遗留问题,怎么能全怪到现在的人头上呢?”他一边说着,一边摇头叹气,脸上装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
我看着吕连群那张虚伪的脸,只觉得一阵恍惚。这个人,之前因为公款旅游的事,还被李泰峰狠狠批评过,泰峰书记俩人很不愉快,按常理来说,两人的关系应该非常僵才对,可如今怎么反而成了“一条战线”上的人呢?我心中暗自思索,想不通,就往利益上面想。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利益,一定是利益在作祟。
我忽然想到,吕振海是吕连群的本家兄弟,之前担任县教育局局长,后来写了辞职报告。 吕振海这个职位多半是吕连群凭借自己在官场的人脉和影响力一手提拔的。如今县委政府大力整顿教育口,吕振海首当其冲,吕连群自然要跳出来为他的兄弟“鸣冤”,以保住他们在教育系统中的利益。
东洪县的教育乱象,恐怕少不了这兄弟俩的“功劳”。黄老县长虽然已经退休多年,但当年在教育口也有一定的影响力。如今他的死被翻出来大做文章,背后少不了吕连群等人的推波助澜。他们就是想借着老黄的死,给我和田嘉明施压,从而保住自己的利益。
吕连群说完,政协主席胡延坤也开了口。他慢悠悠地说:“泰峰啊,按理说,我这个二线干部不该多嘴,但有些话我还是得说。老黄虽然有他的问题,但他多次反映的问题,有哪个部门给他正面解决了?你刚才说有些问题可以包容,可县委县政府包容了吗?从现在的情况看,并没有!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对老干部的关心还不够啊!我觉得,我们应该给政府提个意见:要像泰峰书记说的那样,真正关心和尊重老干部,让他们知道‘老干部是党和国家的财富’不是一句空话!”
胡延坤的话一落地,李爱芬和李爱琴两姐妹哭得声音更大了,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数落着田嘉明的“不是”。什么“手段太狠”“不近人情”之类的话,像连珠炮一样从她们口中冒出来。整个院子里充满了她们的哭声和指责声,气氛变得愈发紧张。
整个过程中,田嘉明始终显得异常淡定。他靠在墙角,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场“闹剧”,眼神中透露出一丝不屑。直到李爱芬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时,他才不紧不慢地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他又摸索了半天,掏出一盒泊头火柴。
“嗤——”火柴头在磷面上用力划过,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青白色的火苗“腾”地一下窜了起来。他眼皮都没抬一下,任由火焰舔上烟纸。
烟丝被点燃,他深吸一口,腮帮凹陷下去,整个人沉浸在烟雾之中。直到火柴梗快烧到手指时,他才随手将残梗扔进旁边的搪瓷缸里。缸底积着半寸厚的烟灰,像一堆灰白的“尸骸”,有几截火柴梗还保持着焦黑的形状,歪歪扭扭地躺在里面,仿佛在讲述着过去的故事。
烟气从他鼻孔里缓缓冒出来,形成两道淡淡的白雾。他这才抬起眼,看向李泰峰,语气平静地说:“泰峰主任,老领导,说起来,咱俩年龄差不了多少岁。您是东洪县的老书记,我对您还是尊重的。不过,有件事我得说明白:公安机关已经对老黄先生的死因立案调查了,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谁能说他的死因就是‘被气死的’?你们说要现在就给老黄县长的死因下了定论,那还要公安机关干什么?干脆把东洪县公安局撤了算了!”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他接着说:“所以啊,泰峰书记,您说老黄县长是被气死的,这只是您的个人判断,公安机关不能采信,必须经过调查。当然了,”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刃,“您说他是被气死的,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周围的人一听这话,顿时炸开了锅,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就是就是,肯定是被气死的,不然好端端的怎么会自杀?”“老黄县长肯定是受了委屈,想不开了……”旁边的几个干部声音交织在一起。
田嘉明没有理会这些议论,他又抽了一口烟,然后将目光转向李爱琴,缓缓开口:“今天当着大伙的面,有些话我本不想说,但不说清楚,恐怕我也走不了。我想问一下老黄县长出门的时候,你是他的家属,对吧?你们是不是在家里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李爱琴被他看得一愣,下意识地想反驳,田嘉明却没给她机会,继续说道:“黄老县长的家属,你先别着急打断我。公安机关已经提前做了走访调查——至少有几个街坊邻居都听到了,你们俩从家里一直吵到胡同口。还有,老黄县长上吊用的绳子,就是从你们家里拿的,当时你还问过他拿绳子干什么,有这回事吧?”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院子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李爱琴身上,她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