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合调查组的工作重点牢牢聚焦在东洪县的干部谈话之上,交通局、计委、财政局等关键部门的众多干部纷纷被问询谈话。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记录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都在无声诉说着调查的细致与严肃。
东洪县县委副书记刘进京一直看着自己的会议记录本,纸张已经泛黄,字迹已经模糊,但记忆是清晰地。这几天,听到最多的就是关于联合调查组的同志的种种劣迹,回答不上来不让吃饭,记忆不清楚直接拍桌子,一众县领导被联合调查组当作阶级敌人一样进行了无差别的问话,就连曹伟兵都讲,这新成立的反贪局,比国民党的特务态度都恶劣,不知道是从哪里抽上来的干部。
刘进京已经年过五十,在仕途上已经没有了想法,平日里和刘超英差不多,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所以自然是担心,自己在问话的时候万一说错了话,自然就又得罪人了。他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各种可能的场景,想象着调查组会问些什么问题,自己又该如何回答。那些与项目相关的细节、会议上的讨论,在他的脑海中不断盘旋,他努力回忆着每一个可能被提及的点,生怕遗漏了什么重要信息。最终,他还是起身,脚步沉重地朝着李泰峰的办公室走去。
李泰峰正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平日里李泰峰的办公室门口,总是排着队等着汇报工作,这会确是门客稀少。刘进京自然是明白咋回事的,他在门口抽了一几口烟,看着满院的槐花,听着蜜蜂嗡嗡的叫声,心中满是烦闷。
周炳乾从李泰峰的办公室走了出来,抬头就看到了满面愁容的刘进京,微笑着打了一个招呼,刘进京只是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周炳乾也是清楚,如今的县领导,基本上各个都是这个表情,这一切倒也正常,联合调查组追查下来,很多工作都是县委集体研究,谁有能够独善其身那。
刘进京感觉到烟头烫手之后,才抬起手轻轻一弹,这烟头划了一个抛物线,飞进了办公室前面的红砖砌垒起来的镂空花园。
这花园是在李泰峰担任县委书记的时候组织修建的,烧好的红砖砌成半人高的镂空花墙,每隔两三米的样子便有圆柱状的砖垛,墙根处长着青苔,砖缝里钻出几簇蒲公英,风过时绒毛便飘向不远处的木格窗。园子中央环着一丛碗口粗的刺槐,此时正开得铺天盖地,雪片似的槐花落在磨盘茶桌上,积了薄薄一层。
刘进京进门之后,李泰峰也是同样的憔悴,抬眼说道:“进京来了?落后农村支部的负责人调整工作进行的怎么样了?”
哦,李书记啊,这事已经安排下去了,但是吕部长带队去考察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组织部门等着他拿方案。
李泰峰缓缓起身,双手叉腰,做了一个扭腰的动作,说道:“连群同志今天下午应该能回来,我让小周已经通知他了。走,院子里转一转,老待在这办公室里啊,闷的人啊,发慌。”
刘进京明白,不是待在办公室里发慌,而是现在的环境让人发慌,联合调查组张口就是倒查四五年,据说冉国栋先给东洪县委已经扣了一个大帽子,落实中央、省委决策部署打折扣、搞变通,明明应该将高标准公路修建成连接市内各县的公路,东洪县却是修成了环路,没有发挥公路基础运输通道,便捷群众出行、促进改革发展的作用。
俩人走在院子里,无心欣赏这人间的美好五月天,刘进京率先打破了沉默,说道:“泰峰书记,您知道的,当时我负责的是路,根本没管桥的事儿。桥出了质量问题,那是材料和建设的事,但是这个冉国栋却说,当初公路的规划有问题,这个反贪局的权力也太大了吧,这是要把咱们东洪县的干部,一网打尽不成?作为管组织带队伍的副书记,我要给您汇报啊,现在咱们交通口、财政口、建设口的同志怨气很大,不少人想不通。”
李泰峰背着手,慢慢地走着,没有立刻回答刘进京的话。作为县委书记,李泰峰的压力也是很大,无论如何,桥的问题是客观存在的,自己之前一直处处想着维护鸿基省长的权威,也在事发后第一时间给鸿基省长做了汇报,但现在的局面,已经不是他一个县委书记能够左右的了。他的内心在权衡着利弊,思考着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说道:“进京啊,同志们思想上有波动啊,是正常的嘛,我已经去过市委,钟书记的指示很明确啊,就是要稳定经济社会发展大局,要稳住大局,就要先稳住干部,该给同志们沟通,要沟通到位,给大家讲清楚啊,责任,主要在县委政府,主要在我和焦进岗同志嘛。请大家放宽心,要想朝阳同志一眼样,抓好工作啊。”他的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当前困境无关的事情,但其中却蕴含着深深的感慨。
前方的花园里散乱的枝条,挡住了去路,刘进京快走一步,伸手拨开了枝条,落下三五花瓣,刘进京看李泰峰通过之后,又松了手,说道:“泰峰书记啊,现在,是这样啊,同志们,特别是县委党政班子里的同志,对李朝阳同志意见很大啊,认为是他不讲规矩,把这件事搞到了市委,让县委政府变得被动也就算了,关键是现在要给大家算旧账,这怎么得了啊,为公家做事,拿着条款一条条来对那些不符合程序,那些不符合规矩,这不是欲加之罪嘛。”
李泰峰依然平和的道:“进京同志,事实上,在调查组来的当天,我就和冉局长一起吃了一顿饭,有时候,在一起吃饭的,也不全部都是朋友啊。但是这个时候,咱们作为县委主要领导,不能在谈什么朝阳同志的问题了,是桥客观的存在问题,咱们要解决问题,而不是解决提出问题的人。”
刘进京听了,心里暗道,真是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啊。心中更加着急,连忙说道:“书记,下午三点就轮到我去谈话了。有些事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比如这水泥墩子的事儿,真的太棘手了。”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和担忧,眼神中满是求助的神色。他不停地搓着手,脚步也变得凌乱起来。
李泰峰自然明白刘进京的心思,他知道刘进京这是在向自己求答案。毕竟,在县委常委会上,是他亲自要求各地设立水泥墩子的。李泰峰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刘进京,说道:“进京同志,咱们一定要坚持一个原则,实话实说,绝不能欺骗组织。当初我们集体研究设置水泥墩子,就是为了保护公路和桥梁嘛。至于合不合格的事,我们不提,也不清楚。”
他们要说不合格怎么办?
怎么不合格了,省监理公司都说合格了,咱们能说不合格吗?既然市委要这样调查,我们只能这样回答嘛,这也是基本的事实。我们考虑的是群众利益,是东洪县百万群众的利益,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要坚守底线。会议纪要,也是这么写的嘛。”他的眼神坚定,话语中透露出不容置疑的威严。心里也是对钟毅书记颇有些不满,也是觉得钟书记做事,实在是太过绝情。
两人在大院里一圈又一圈地走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知不觉已经散步了半个小时。就在这时,秘书周炳乾急匆匆地小跑着追了上来,他气喘吁吁地说道:“泰峰书记,我找了您两圈了。现在您得抓紧时间去一趟谈话室,冉国栋局长有重要的话要跟您交流。”周炳乾的语气急促,脸上带着紧张的神色,让原本就紧张的气氛更加凝重。
李泰峰听了,转头看向刘进京,抬手看了看手表,无奈的笑着说道:“进京同志,就算进去也是我先你一步进去嘛。你放心吧,我会尽量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我和老焦是指挥长,是第一责任人,绝对不会把责任推给大家。”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担当和责任感,让刘进京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暖流,心中满是感动,暗自想道:“这李泰峰真是个真正的性情中人,在这种关键时刻还能为大家着想。”他看着李泰峰坚定的背影,心中的不安也稍稍减轻了一些。然而,他的内心依然在不停地打鼓,对即将到来的谈话充满了恐惧和担忧。
李泰峰走进谈话室之后,始终保持着面色平和,不急不躁的神态。他面带微笑,主动伸出手与冉国栋局长握手,真诚地说道:“冉局长啊,真的是辛苦你们了,给你们添麻烦了。这段时间,你们为了调查的事情日夜奔波,实在不容易。”但在李泰峰的内心深处,却在紧张地思索着调查组他们掌握了多少信息,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提问。
冉国栋听到这话,脸上闪过一丝愧疚的神色,连忙笑着说:“泰峰书记,您太客气了!是我们给您添麻烦了。我们也是按照规定和程序办事,都是奉命行事,啊,都是按上级的意见再办。要是不这样做,希望您多多谅解呀。”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无奈,毕竟在调查过程中,他也面临着诸多压力。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疲惫。
李泰峰点了点头,说道:“那是自然,革命工作嘛,大家都不容易。都是我们工作没做好,才给市里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冉局长啊,说实话,我的内心里,非常愧疚啊。不过,您放心,作为一个老党员,老干部,我一定端正认识,如实的向组织报告所有事项,您看,咱们就开始谈话吧,我一定全力配合。”他的语气诚恳,倒是展现出了积极配合调查的态度。
然而,冉国栋却赶忙摆了摆手,说道:“泰峰书记,您误会我的意思了。这次叫您来,不是找您谈话,是要给您报告一个重要情况。我们刚刚接到了市委主要领导的电话,领导刚开完会,专门指示我们,调查组在东洪县的工作重点要改变了,不再侧重于与同志们当面交流,现在主要以查阅资料为主。而且当前汛期马上就要到了,东洪县啊正在筹划水库和水厂的事,我们一二十人在县委大院里,肯定也影响你们工作,这样,我们就把资料带回市检察院。”
李泰峰听了,心中顿时充满了诧异,这事情还没查清楚呢,怎么能轻易改变调查方式,他眉头紧锁,问道:“怎么不调查了吗?”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和担忧,不明白为什么会突然有这样的变化。他的脑海中迅速闪过各种可能的原因,第一想到的自然是周鸿基出面干预了这件事,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鸿基省长可是真的帮了东洪县一个大忙。
冉国栋解释道:“调查肯定是要继续调查的,没说不调查,只是重点改为书面调查,不再像之前那样大量进行谈话调查。这也是领导根据实际情况做出的决定的嘛。”说完之后,冉国栋就伸出手,搭在了李泰峰的肩膀上,将李泰峰引出了办公室,看四下无人,就压低声音道:“泰峰书记啊,我们也不想这么干啊,您是副厅级的干部,在东洪都是德高望重的,没有省纪委的同意,谁敢调查您。再说了,发自内心来讲,这事,牵扯的人太多了,要是放手查下去,影响太大。”
李泰峰自然读懂了,这是冉国栋在向自己示好,这些人是直通市里面,自然明白,冉国栋的示好就代表着淡化处理,心里更加笃定,还是自己考虑的周全,这件事牵扯到了周海英,周鸿基不会袖手旁观的。
客套一番之后,李泰峰心里踏实了,他回想起事发之后,自己确实给周鸿基通了电话,将这件事的大致情况通报了过去。他们两人之间有着深厚的革命感情,曾经在数九寒天的时候,在一个简陋的窝棚里住了整整三个月,一起为了整治盐碱地。想到这里,他还是有些不相信地问道:“冉局长,这意思是不和大家谈话了。”
对,领导说了,原则上不和大家谈话了,请大家安心工作。这桥,总归不是没塌下来嘛!冉国栋连忙又补充道:“书记,要是我在工作中有什么得罪您的地方,请您多多包涵呀。我们也是奉命行事,希望您能理解。”
李泰峰听了,他马上说道:“哎呀,都是为了工作!都是为了工作嘛。那这样,今天晚上我们就在县委招待所里给你们送行,也算是略尽地主之谊。”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自然,但内心却依然无法平静,各种想法在脑海中不断交织。
冉国栋马上推辞道:“泰峰书记,您太客气了!按理说确实应该吃一顿饭,但现在我们也搞不清楚市里为什么这么着急,我们马上就得返回市里。当然,一些重要资料还是要带回去,希望泰峰书记能支持一下我们的工作,我们再梳理一个清单,安排同志把相关资料再仔细收集一下,给我们送到反贪局去。”
李泰峰心中已经笃定,就是副省长周鸿基给钟毅打了招呼,心里暗道:“钟书记啊,你不是说我政治上不成熟嘛,维护领导体面就是最大的成熟。这件事在政治上的影响实在太过恶劣,对周鸿基的声誉也造成了不小的冲击。无论如何,自己确实接到过周海英的电话,不管钟毅是否否认,龙腾公司的材料有没有问题,周海英在东洪县确实存在利益纠葛。在这个节骨眼上,恐怕不需要周鸿基亲自出面,省上就会有人出面说句话,冉局长说的对啊,桥又没有塌,一切都在可控制中!
两人又交谈了一会儿,随后,调查组的一辆黑色轿车和一辆中巴车缓缓启动。李泰峰和几个县委领导站在原地,还没回过神来,检查组就已经匆匆离开了县委大院,只留下一众领导,对李泰峰崇拜的眼神。
李泰峰看向刘超英和几个干部道:“虽然啊这事明显是淡化处理,但是大家还是要按照联合调查组的要求,全面完整的准备材料,超英,你作为常务副县长,就牵个头,把这个事啊,尽快完成。”
刘超英也是明显的松了口气,说道:“泰峰书记啊,我们几个都佩服啊,您看您,法曹静如不能鸣,胸中自有百万兵。我们都说,这泰峰书记怎么能稳得住啊,原来,您早就打通了关键的环节啊。”
刘进京也是笑着道:“肯定是鸿基省长,肯定的是,钟书记可是不知道,要是咱们先修通了路,市委书记可是没他什么事了。”
李泰峰只是微笑着道:“得意不可忘形啊同志们,问题嘛,还是客观存在的, 咱们一定要认真的汲取教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