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对你的处罚就是，停职一个月。没什么问题吧？”
苏茶柒坐在那，惶恐不安地听着司马赓新传达的处罚。
这所房间本来就小，屁股底下的凳子更小。而且，本来就窄的凳子上还故意安了两个结实的扶手，挤得人喘不过气来。
昨天的事情，还是没能掩盖过去。
嬴以威已经被正式通缉了，据说，能集会的列山科接受了此项工作。
而为了掩护嬴以威所出手攻击轩辕越的刘苌青，也被关了禁闭。
“还有，轩辕会长的意思是，你们这个小组，就此解散了......”
“哦。”
苏茶柒心不在焉地答应着，解散了的话，就能回扬子省了吧？有点想他们了。
“不要这么不开心，虽然说是解散了。”
司马赓新安慰道。
也好在苏茶柒正歪着头，一遍遍地数着司马赓新背后那一张张纪律宣传图打发时间。因此，他并没有注意到司马赓新那拿他取乐的坏笑。
“但有罚就有赏，因为你出色地完成了三项考核任务，所以我们现在正式邀请您加入模因总会。您意下如何呢？”
“哦...嗯？”
我没听错吧？苏茶柒慌张地摆正姿态，却不小心使过劲了，盆骨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实木扶手上。
“嘶！我没事。”
他忍着痛，再次确认了司马赓新刚才的话。
“加入总会？所以说这三个任务本来就是考核吗？为什么一开始没说？”
“轩辕会长临时决定的，我也不知道他的具体想法，但其实，我还是非常替你高兴的。因为...你看，总会实在是太缺人了，单说我，就已经身兼数职了。你要是加入的话，组纪宣三个部门你随便选。”
“我不太确定...”
“那你就趁着这一个月的清闲时间慢慢想吧。”
司马赓新站起身来，活动了活动咔咔响的老腰：“哎哟，我有空得去医院查查体，那就再见了。”
说完，他拿起桌上的琥珀色半框眼镜，这是他在与苏茶柒了了五次见面中换的第五副眼镜了。
咔，门关了。
只留下苏茶柒自己，坐在局促的房间里发愁。
“唉...怎么办......坐太久，起不来了。”
......
“苏会长。”
...
“苏会长？”
...
“苏茶柒！”
“哦！是。”
“在想什么呢。”
苏茶柒回过神来，眼前已经不是总会里那狭小的纪检办公室了。
看着那陌生的餐桌和一口没动的蛋糕，他不免一阵头疼。
“我在哪？”
“唔...是压力太大了吗？”
秦灵云站起来，隔着狭窄的木餐桌，与苏茶柒的额头贴在了一起。
太近了...近得连秦灵云那温热的呼气都能感受得到。他看着秦灵云那近在眼前的嘴唇，就像是裹了一层糖浆的水蜜桃一样，每多看上一眼，心里都升起一股因害怕糖浆滴落，而忍不住将它一口含住的冲动。
“没有发烧啊......”
她稍微后退了几厘米，紧接着将嘴唇贴在了苏茶柒的脑门上，再三确认了他的体温。
“嘿咻。”
她没有扶着任何东西，就轻松跃过了桌面，像灵活的猫一样。一瞬间就坐到了苏茶柒身边。
“是因为嬴以威的事情吗？”
她倚在苏茶柒肩上，轻轻攥住他那冰凉的右手，用满是关切的温润眼神直视着苏茶柒那躲闪的双眼，这种眼神从她那有着三分英气的脸上忽闪着，倒也有些稀奇。
见苏茶柒还没有说话，她便将苏茶柒的手夹在了两腿之间：“都快要立冬了，你还不多穿点衣服。”
“嗯，从早晨开始，我就浑浑噩噩的，总感觉嬴以威有什么难言之隐，脑子里全是他的事情。”
“可事情已经尘埃落定了，再为它劳心焦思，也于事无补。想亲自问个明白，也找不到他人在哪，但就算是找到了......”
她突然压低声音，紧紧贴着苏茶柒耳语道：“哪怕真的找到他了，也会被那些总会的人抓住的。”
“嗯，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觉得，总会那些人，还是避免接触，就避免。”
“那你不会答应司马赓新的邀请吗？”
“说实话，我想接受。事情越是复杂，越不能逃避。缠绕一团的麻绳，如果不亲自去解开的话，我会睡不踏实的。”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的，不管是解绳结还是什么...”
她使劲往苏茶柒身上靠了好几下，他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赶忙揽住秦灵云的肩膀。
“这几天我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吧，一会要不要去附近的景区玩会。”
苏茶柒拿起汤匙来，准备把那都快要化掉的冰淇淋甜点赶紧吃掉。要不是刚才秦灵云叫醒他，他还得在早晨的回忆里沉浸多长时间？也幸好是与秦灵云一起出门的，不然，说不定在某个十字路口，他就已经被车撞飞了。
就在苏茶柒刚把汤匙塞进嘴里的时候，旁边的争吵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对面的餐位上，面对面地坐了两个人。
一个稍年轻些，另一个...是个消瘦到让人怜悯的大叔。
他好瘦，瘦的那样可怜。
就像是被人从逃荒队伍里突然拉出来了一样。
还是说，被灌了半年流食后才猛地从病床上惊醒？
总之，看到他的一瞬间，苏茶柒便由心底地生出了一股怜悯之情，送到嘴边的甜点，也因为愧疚而变得难以下咽。
他三十来岁的脸庞干得像龟裂的土地，上面还依稀种着些稀疏杂乱的胡茬，像已经扛不动锄头，却依然不肯放下那二亩三分地的老人所种下的寂寞菜园，每一株，都安排在了不同的直线上。
从进到餐厅后，他就坐到了完全不符合人体工学的坚硬木椅上。
在空调的长吁短叹下，那本就坚硬的椅面，冷得像数九隆冬的门槛，还是那种，到元宵佳节也没人去踏的，独居老人的落寞门槛。
而那眼镜面都花了的男人，也一直低着头，隔着那毛玻璃一样的眼镜，手足无措地盯着膝盖，和那无处安放的，只能蜷缩在膝盖上的干涩双手。
“你低着头跟叼算账呢？”
“噗！”
听到那年轻人极为不逊的发言，苏茶柒差点将吃进嘴里的冰淇淋喷出来。
如果是正常人，早就该站起来给那看着就外强中干的年轻小子一巴掌了。
可是，苏茶柒转念一想，眼前那瘦弱的男人，或许还真没有干出这种事的魄力和资本。
作为当事人的男人，也被这一声呵斥下到哆嗦三下，瘦到极致的男人顶着的那副明显超重的眼睛，也在这种筛糠的抖动下，当场坠机。
他慌忙抬手去接，却只是给自己添乱。本来他用腿就能夹住的眼镜，硬是被他左手接一下，右手弹一下地，摔到了地上。
“对不起...”
他已经这样了，却还是对那年轻人道起歉。
“眼镜摔坏了可不关我们的事。”
“没关系...我想问......呃...请问……出版的这件事。”
“换一家吧，你的大作不适合我们出版社。”
“能不能再通......”
“你后面还有别人等着呢！”
“融……一下。”
他收起桌面上整洁的稿纸，不情愿地千恩万谢之后，才低下头，丧家之犬一样地，退出了这与他格格不入的高档餐厅。
邋遢的人与整洁的稿纸，瘦过头的身子和超重的眼镜，谦卑到可怜的长辈和嚣张的晚辈，矛盾又统一。苏茶柒看在眼里，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他走了，为了留个好印象而刻意喷上的古龙水，也成了满是遗憾的酸涩味。
“喂？对，是我，北风出版社，好，就在松德里奥餐厅，嗯，不要迟到。”
年轻的出版社编辑放下手机，随后大爷一样倚在了靠背上，将服务员呼来喝去：“喂！菜单呢？看不见这边有人吗？诶？这是......这臭傻*，怎么还落下了一张？”
他拿起男人忘在这的稿纸，轻蔑一笑后，便将它扔到了一旁。
“走吧，灵云，这里面的环境都被这种没素质的人污染了。”
苏茶柒拉起秦灵云的手，就要离开。
“喂！嚼你x的舌根呢？那个小x养的。”
苏茶柒没有理会青年的辱骂，只是走到他旁边，捡起了男人的稿纸。
“《伦巴第与飞鸟》，作者，钟至清。是卷首吗？我们把它还回去吧，对那人来说一定很重要吧。”
“x的！不许无视老子啊！”
他跳起来，要殴打苏茶柒。
却没想到，一脚落下去，踩在了滑溜溜的冰淇淋上。
劈里啪啦！
摔了个狗吃屎。
再抬起头来时，苏茶柒与秦灵云，早就不见了踪影。
“刚才那大叔好可怜，明明都可以当那人的叔叔了，还得被骂。”
“也没到叔叔的地步吧？他虽然没有打理过容貌，但看起来也只有三十多岁，肯定到不了四十。”
“哦，对了，苏会长，你说我要是到了八十岁，再用天府变相的能力，还能不能变成二十岁的样子？”
“应该是能吧，毕竟你现在可以变成八十岁的样子。”
“那等你以后老到坐轮椅的时候，我就变成二十岁的样子，天天推着你出去兜风。”
“哈哈，那我倒有些期待。”
她搂着苏茶柒的胳膊，满脑子胡思乱想。
倒是苏茶柒，被秦灵云唤醒之后，就一直保持了清醒，他记着刚才从窗户那看到了男人的去向。
他的打扮简朴到不像是附近的人，如果他选择回家的话，就一定要走这条路，坐公交车。
果然，在转过两个街口之后，苏茶柒看到了站牌前失神落魄的钟至清。
“你好，是钟至清先生吗？”
公交车已经紧随苏茶柒之后转过了街角，他怕来不及交出稿纸，便先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你把稿纸忘在餐厅里了。”
“哦...哦，太感谢了。”
他接过稿纸，半弓着腰，不清楚是因为自卑，还是真的脊椎有问题。
但从他那躲闪的眼神里能够看出，面前突然出来两个与他截然不同的光鲜亮丽的年轻人，让他很是不自在。
“不好意思啊，我刚才确认你名字的时候，有不小心瞥到过你的大作，简单拜读了一下之后，发现真的很棒。我看得书也不算多，但从你的文章里，感受到了一丝都德的神韵，就像他写的那个...《两所客店》？”
“我...”
他更加惶恐了。
不知道该感谢还是捂住脸逃跑。
“啊，公交车已经到了，您快上车吧。”
苏茶柒挥挥手，转身就要走。
“请等一下...你...您的名字是......”
“哦对，我叫苏茶柒，等您成名了之后，我去要签名的话，不要忘记我。”
“是...谢谢你的认可...”
他倒退着往车上走，就好像与苏茶柒分别之后，就永远不会再看到如此了解他的知己粉丝一样，如此不舍。不舍到，被公交车的短梯绊倒，都没有转身。
车开走了，是去津门的长途客运。
“津门的车吗？他住的好远。”
“苏会长真的好善良。”
“哎，你可别这样夸我，我只是觉得，每个人都有被认可的权利。如果人与人之间，是用认可与包容心态互相对待，那整个世界，都会美好至少几百倍。”
“那你刚才是真的认可那个钟...了吗？”
“嗯，他的文章确实很好，但不适合现在的市场，现在的人都在为生活而奔波，有那么多现成的老名着，都没时间去拜读。又怎么能静下心来，去看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的正经文学呢？先无论他写得怎样，一个不出名的作者，用如此高门槛的作品名，本身就会拦住一大批读者。苦心经营十几年的文学，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过取些千奇百怪的噱头作名字的产品的。”
“那他真的好可怜哦。”
“如果他只是为了赚钱，那放下身段去工作，是一点都不可怜的；但他要是将那些文字视作珍宝，将作品视为理想，那或许，他真的就是最可怜的一种人。”
......
“唉，天又要黑了。”
公交车，颠簸着，让人分不清，远处青黑如脊的山，是否真的在浪一样涌动。
“我在这里下......下车。”
他喊道，虽然声音还不如别人平常说话响。
“我下车。”
他再次喊道。
“有人下车咯，师傅。”
前座的大妈看不下去，替他喊出了那句话。
他才勉强没有错过站。
但其实，他根本没在家门口下车。
提前了两站下来，就是因为害怕，看到家的时候，会让他忘记今天的第二个计划。
那就是——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