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训练场边歪斜的廊柱，在地面投下长长的、温暖的斜影。
空气中弥漫着汗水、金属与尘土混合的气息，还夹杂着伊弗格林老爷子身上那股永远洗不掉的、淡淡的麦酒与熔炉烟火味。
今天的训练课程是武器保养与力量微控。
老爷子粗糙的大手拿着一条沾满特殊油脂的软布，正一丝不苟地擦拭着一柄训练用阔剑的剑身，动作流畅而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他一边擦拭，一边用那洪亮的嗓门讲解着不同材质武器的保养要点、发力时元力在武器中的细微传导、以及如何通过日常养护来加深与武器的“沟通”。
乌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小木墩上，暗灰色的眼罩朝着老爷子的方向，看似在认真聆听。他怀中抱着那柄属于他自己的、材质特殊的训练短刃，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刀柄。
若是往常，他早已针对老爷子讲解中的细节提出各种问题，从材料分子结构对能量传导率的影响，到不同程度的念力对力量输出的微秒级差异，问题往往刁钻而切中要害，常让老爷子一边笑骂“小崽子钻牛角尖”，一边又忍不住详细解答。
但今天，乌异常地沉默。
他的思绪早已飘远，飞到了迷雾峰的山洞，飞到了那关乎生死上限的残酷结论，飞到了那一周后即将到来的魔法相适度测试，更飞到了怀中那三张沉重如山的蓝图卷轴，以及老爷子那日渐衰败、咳血不止的身体上。
『火种』之路走不通了，魔法？接触的时间太过于短暂，短到完全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一股力量，强大与否？至少乌没亲眼见证过，与其将飘渺虚无的希望投入其中，倒不如一开始就不指望。
七大美德铭刻？乌自认为自己配不上铭刻这样的东西，但不代表他没办法铭刻。
但现在这一些并不重要，一个残酷的现实摆在他的面前，老爷子气数将近……
他能感受到。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如同训练场上傍晚的凉意，悄无声息地渗透了他的四肢百骸。
伊弗格林老爷子虽然看似全神贯注地在保养武器，但那双眼角布满皱纹的灼亮眼眸，却早已将乌的心不在焉尽收眼底。
这小家伙今天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反常。
那总是微微侧着头、流露出专注思索姿态的小脑袋，此刻却微微低垂着，周身笼罩着一层肉眼难以察觉、却逃不过老爷子感知的…阴郁与沉重。
终于，老爷子将擦拭得锃亮的剑胚“锵”一声插入旁边的武器架，结束了今天的课程。
他转过身，用那块油腻的布擦了擦手，刚想开口询问乌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或者遇到了什么难题。
却没想到，乌在他开口之前，率先抬起了头。
暗黑色的绸带隔开了视线交流，但老爷子能感觉到那后面投来的、极其认真的“注视”。
乌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打破了训练场的寂静，问出了一个让老爷子猝不及防的问题：
“师爷…如果想成为…一名骑士…需要什么条件？”
伊弗格林愣住了。
花白的眉毛惊讶地挑起，熔炉般的眼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这小子…怎么突然问起这个？突然对骑士感兴趣了，不像，况且就算他对骑士感兴趣了，自己也不能让乌成为骑士，至少他的私心是这样的。
因为他知道，成为骑士……只有死路一条……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老爷子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用那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仔细地“打量”着乌。
他从乌那平静的语气下，听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这小子不对劲，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伊弗格森摸了摸下巴，眉头皱了皱。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活了大半辈子，可谓是老油条中的老油条的伊弗格林可谓是将乌看了个差不多透彻，至少他知道他的性格还有行为定性。
合他胃口，但不适合圣殿，但是值得托付 。
这就是老爷子对乌的评价，因为他知道，乌这种人，往往能活到最后……
良久，老爷子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走到墙角，拖过来一个他自己平时歇脚用的、布满金属印记和烫痕的小板凳，默默地放在了乌的身边，然后坐了下来。
两个身影，一老一小，并排坐着，面对着空旷的训练场和远处沉落的夕阳。
“怎么突然想起问这个？”
老爷子的声音放缓了许多，带着一种长辈特有的温和与探究。
“你小子…忘记之前答应过我什么了？还是说杰德里他们又给你灌输了什么？或者偷偷看闲书，看了里面的屠龙骑士？”他试图用调侃的语气缓和气氛。
乌微微摇了摇头，白金色的发丝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声音依旧平淡：
“只是…好奇。”
伊弗格林老爷子愣了愣，嘴上挂着笑意，他听出了乌话语中的那份探究。
他没有追问，只是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疤痕的大手，轻轻按在乌的脑袋上，粗糙的触感带着温暖的力度。
他到现在依旧坚信着他的直觉，有乌在，圣殿依然可以屹立百年……但前提是，乌不能成为骑士……
如果可以的话，心在就好了……
“小子啊…”老爷子叹了口气，目光望向远方那轮逐渐变得橙红的落日，语气变得深沉而认真。
“如果你是因为听了些什么，或者觉得成了骑士就能怎么样…那我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我不瞒你说，成为骑士，只有死路一条……”
他明白乌的成熟，所以他毫无顾忌的将最直白最核心，最能刺痛人们的现实摆在了乌的面前。
直面对死亡，那叫无畏，无意义的奔向死亡，那叫愚蠢。
他顿了顿，组织着语言，试图将最核心的东西剥离出来，讲给身边这个心思沉重的孩子听：
“骑士…那个名号，那些所谓的荣耀和规矩…都只是表面的东西。
圣殿里穿着骑士铠甲的人不少，但真正配得上‘骑士’这两个字的…也挺多的。”
老爷子有些尬然的挠了挠自己的脑袋，毕竟能成为骑士的，并且成为圣殿骑士的，品德那真好到没边了，至少灵魂的本质是向善的。
更何况骑士圣殿并不是说想成为骑士就能成为骑士的……
他的手指微微用力，仿佛要将自己的信念传递过去：
“想成为骑士，不一定要成为骑士。”
老爷子沉默了一会缓缓说道：
“真正的骑士精神，不在于你有没有在圣殿登记造册，不在于你有没有通过那些死板的考核，更不在于你能不能耍一套漂亮的剑法。”
“它在这里。”
老爷子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心脏的位置，语气铿锵有力。
“是一种选择！是明知道危险，仍选择挡在弱小身前的勇敢；
是拥有力量，却选择克制与仁慈的自律；
是面对不公，敢于发出声音的正直；
是无论身处何地，都坚守内心信念与底线的坚持！”
“这些东西，跟你穿不穿铠甲，是不是圣殿在册骑士，没有一点关系！”
老爷子的声音如同沉闷的锤音，敲打在夕阳下的训练场上。
“一个农夫，可以在灾难中为了保护家人邻里而战至最后一刻，他就是骑士！
一个学者，可以为了真理和公正而甘受烈火，他也是骑士！
甚至一个星海海盗，如果还能坚守某些道义底线，他也比某些披着骑士外衣的伪君子更配得上‘骑士’二字！”
他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乌：
“小子，别去追求那个形式上的名号。
问问你自己的心。
你想获得力量是为了什么？你想守护的是什么？
只要你做出的选择，符合你内心认定的‘道’，那你就已经走在了属于自己的‘骑士之路’上，远比那些空有名号的家伙…更接近骑士的本质。”
乌安静地听着，他自然明白“骑士”这个身份。
重要的是本心，是行动。
他沉默着，轻轻点了点头。
一老一小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并排坐在训练场边缘，望着远方那轮巨大的、正在缓缓沉入地平线以下的夕阳。
金色的余晖将整个圣殿废墟染上一层温暖的橘红色，仿佛暂时驱散了所有的阴霾与冰冷。
乌虽然看不见那绚烂的色彩，却能感受到阳光最后的余温洒在身上的暖意，以及身边老爷子那沉稳而令人安心的气息。
时间在静谧中流淌，夕阳一点点下沉，天色逐渐暗淡。
就在最后一抹余晖即将被地平线吞没之时，乌忽然再次开口，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
“老爷子…您这一生…还有什么遗憾吗？”
伊弗格林正眯着眼享受着一天中最后这点悠闲时光，闻言微微一怔。
他转过头，看着乌被夕阳勾勒出的、显得有些单薄寂寥的侧影。
这小子…今天的问题怎么都这么…戳心窝子？
他沉吟了片刻，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呵呵笑了两声，声音里带着看透世事的豁达：
“遗憾？谁这辈子还能没点遗憾？没打出一把能惊动鬼神的禁器，没喝遍全宇宙的美酒，没能找回所有失落的宝贝…多了去了！
但要说多大的遗憾…好像也没有。
活得痛快，打得尽兴，有几个能吵架能喝酒的老伙计，临了还能捡到你这么个有意思的小崽子…够本啦！”
他的话语轻松而洒脱，仿佛真的了无牵挂。
乌沉默了一下，仿佛在消化老爷子的话。然后，他微微侧过头，“看”向老爷子所在的方向，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底许久、沉重得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的问题：
“那…如果…” 他的声音变得更加轻微，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如果有一种方法…能让您继续活下去…您…会选择活下去吗？”
这个问题如同最锋利的针，瞬间刺破了夕阳下的温馨与豁达。
训练场上的空气仿佛骤然凝固了。
伊弗格林老爷子脸上那洒脱的笑容瞬间僵住。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双饱经风霜、看透生死的灼亮眼眸，在逐渐暗淡的天光下，锐利如鹰隼般，斜睨着身旁的少年。目光中没有了平时的温和与戏谑，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审视。
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久到远处的夕阳彻底隐没了最后一丝光亮，天地间只剩下清冷的暮色。
老爷子才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像蕴含着万钧之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乌的心上：
“代价呢？”
简单的三个字。
却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瞬间捅开了所有伪装，直指那被小心翼翼隐藏起来的、最残酷的核心！
乌张了张嘴，喉咙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代价？
埃厄忒斯关于火种上限的结论如同冰冷的枷锁，禁锢了他所有的希望。
他无法给出一个确定的、能够承受的代价。
他只知道，现有的路似乎都走不通，而老爷子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看着乌那骤然变得苍白、死死抿着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模样，伊弗格林老爷子眼中那锐利的审视光芒渐渐软化，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深深怜惜、无奈与一丝了然的情绪。
他不再追问，只是缓缓伸出手，再次用力地、揉了揉乌的脑袋，仿佛想将那沉重的压力揉散。
“傻小子…”老爷子的声音重新变得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有些路…不是光有决心就够的…”
暮色彻底笼罩了下来，将并排而坐的一老一小，吞没在圣殿废墟巨大的阴影之中。无人再说话，只剩下无尽的沉默，和那个悬而未决、沉重得令人心碎的问题，在渐起的夜风中飘荡。
……
他记得……记得大赛中小黑洞将银爵的元力核心吞下。
嘟囔的那句为什么复活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