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的第三天，天空不再是纯粹的蔚蓝，而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纱，连带着原本璀璨的海面也显得沉静了许多。这天气，恰如许兮若的心境。
早餐时，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安安努力地活跃着气氛，讲着网络上新看的段子，但许兮若只是勉强弯弯嘴角，凯桥则更是沉默，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喝着咖啡，目光偶尔掠过许兮若时，带着一种克制过的复杂情绪。
“今天我们去哪儿？”安安终于放弃了独角戏，直接问道。
许兮若刚要开口，凯桥却先说了话：“我知道有个地方，叫‘崖角’，不是热门景点，但视野极好，很安静。”他看向许兮若，“适合散心。”
他的提议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体贴，也暗含着昨晚告白后，希望单独相处的试探。许兮若下意识地想拒绝，她需要空间消化凯桥的话，而不是在一种暧昧不明的氛围中继续同行。但看着安安略显期待的眼神（她显然对热门景点已无太大兴趣），拒绝的话又咽了回去。她不想显得太过刻意，反而凸显了那份尴尬。
“好啊。”她轻声应道，垂下眼睑，用叉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盘子里剩下的煎蛋。
崖角果然如凯桥所说，远离喧嚣。需要走过一段长长的、略显崎岖的沿海小径才能到达。海风比市区更烈，吹得许兮若的头发肆意飞舞。她走在中间，安安在前，凯桥断后。一路无话，只有海浪拍打礁石的轰鸣声，一下，又一下，沉重而有力，仿佛敲打在许兮若的心上。
她忍不住回想凯桥的话——“爱应该带来平安和确信，而不是怀疑和不安。”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与高槿之在一起，快乐是真切的，心动也是真实的，可那份源自龚思筝出现而产生的不安，如影随形。而凯桥代表的，是熟悉的、确定的过去，是一种近乎亲情的安稳。可是，那真的是爱情吗？还是仅仅是在当前情感困局下，对一种简单确定的渴望？
到达崖角，是一片突出的巨大平台，脚下是数十米高的悬崖，海水在下方翻涌，撞出白色的泡沫。视野极其开阔，天海一色，苍茫无际。安安兴奋地跑到边缘去拍照，留下许兮若和凯桥站在稍靠后的位置。
“这里……好像能让人把什么都放下。”凯桥走到她身边，轻声说。
许兮若没有看他，目光投向遥远的海平线：“也许吧。但有些东西，不是放在哪里，就能真的忘记的。”
“包括我的那些话吗？”凯桥的语气很轻，却带着重量。
许兮若终于转过头，看向他。海风吹乱了他的短发，他的眼神坦诚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凯桥，我们……”
“我说了，不需要你现在回答。”凯桥打断她，嘴角扯出一个温和的弧度，“我只是希望你知道，你还有选择。你不必困在任何一个让你不快乐的关系里。大学时我们分开，是因为年轻，因为各种阴差阳错。但我从未觉得那是个句号。看到你现在这样，我没办法只是作为一个普通朋友，简单地安慰你几句。”
他的直白让许兮若无所适从。她感激他的深情，也愧疚于自己无法回馈同样的情感，更混乱于这份深情是否动摇了她对高槿之的坚持。
“我和槿之……我们之间有问题，但我……我没想过要离开他。”许兮若艰难地组织着语言，“你的话让我很感动，也很慌乱。凯桥，这对你不公平。你值得一个全心全意爱你的人，而不是一个心还在别处徘徊的我。”
“公平与否，由我来判断。”凯桥的目光深邃，“我只问你，如果没有高槿之，或者说，如果没有这些困扰你的‘过去’，我们之间，有没有一丝可能？”
这个问题，比直接的告白更让许兮若心惊。它剥开了现实的重重迷雾，直指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情感。她怔怔地看着凯桥，那个曾经占据了她整个青春年华的恋人，那张熟悉的脸庞在旷野的海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有没有可能？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是篮球场上他挥汗如雨的身影，是图书馆里并肩复习的静谧，是第一次牵手时掌心的潮湿，是分手时那场大雨中的泪水和无奈，是听到他结婚的消息时的苦涩和难过。那些青涩而美好的时光，是真实存在过的，那份感情，也曾是炽热而纯粹的。
她的沉默，在凯桥眼中，似乎被解读出了另一种意味。他没有逼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将目光投向大海：“我知道了。这就够了。”
不，你什么都不知道。许兮若在心里呐喊，却发不出声音。她自己的心，她自己都尚未厘清。
回程的路上，气氛更加沉闷。连安安都察觉到了两人之间那种无形的、紧绷的气场，识趣地不再多话。
下午，许兮若以头疼为由，留在了酒店房间。她需要独处，需要远离凯桥那带着期盼的目光，也需要好好审视自己的内心。
她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试图在脑海中勾勒高槿之的脸。他的笑容，他皱眉的样子，他拥抱她时的温度。思念是真实的，想到他时，心口那份酸涩的悸动也是真实的。可是，为什么会有不安？是因为龚思筝的挑拨成功了？还是因为高槿之对过去那种讳莫如深的态度，本身就意味着那里藏着不愿让她触碰的角落？
而凯桥……他的出现，他的告白，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当前感情中的脆弱和不确定性。他提供的是一条看似平坦的退路，回到熟悉的过去，规避现在的风险。但这真的是她想要的吗？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许兮若忽然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无论是对高槿之的过去，还是对凯桥的感情，她都不能再这样模糊下去。海城之旅，本该是逃离，却意外地成了必须直面问题的审判台。
傍晚，头疼稍缓，她走出房间，想到酒店附近的沙滩走走。夕阳西下，将天空染成了瑰丽的紫红色，美得惊心动魄。她沿着海岸线慢慢行走，任由冰凉的海水偶尔漫过脚踝。
走了不知多远，一抬头，却看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倚在一艘倒扣着的旧木船边，静静地望着她。
是高槿之。
许兮若猛地停住脚步，几乎以为自己是思念过度出现了幻觉。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风尘仆仆，脸上带着疲惫，但看向她的眼神却异常明亮，里面翻涌着担忧、思念，还有一丝……不确定。
“槿之？你……你怎么来了？”许兮若惊讶得说不出完整的话。
高槿之直起身，一步步向她走来，沙滩上留下深深的脚印。“我没办法再等下去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长途跋涉的劳累，“给你打电话，听你的声音，总觉得你离我很远。兮若，我不相信你只是出来散心。”
他在她面前站定，距离近得可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海风吹拂，带着咸腥的气息，环绕着这对沉默对视的恋人。
“我……”许兮若张了张嘴，万千思绪涌上心头，龚思筝的话语，凯桥的告白，自己的迷茫和不安，全都堵在喉咙口。
“是因为龚思筝，对吗？”高槿之直接点破了那个名字，他的眼神里有痛楚，“我知道，那次见面之后，你一直没真正放下。是我不好，我没有处理好。”
许兮若的鼻子一酸，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他的出现，他的直接，反而让她一直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下来。
“槿之，我……”她低下头，声音哽咽，“我只是很害怕。”
高槿之伸手，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怕什么？怕我的过去？怕我和她之间还有什么？”
许兮若咬着嘴唇，点了点头，眼泪终于滑落。
高槿之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拉着许兮若的手，走到旧木船边坐下，面对着波澜壮阔的大海。
“好，那我今天就把所有你想知道的，都告诉你。”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那些‘贪玩、爱熬夜’之外，更复杂的部分。”
许兮若的心猛地一跳，抬头看着他。夕阳的余晖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他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坦诚。
“我和龚思筝，确实不止是普通朋友那么简单。”高槿之开始叙述，目光投向远方，仿佛在回顾一段尘封的岁月，“那是几年前，我刚工作不久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过得非常迷茫，工作上遇到瓶颈，和家里关系也很紧张，就连……就连你也对我不冷不热。那时候，龚思筝出现了。她成熟，善解人意，给了我很多支持和安慰。”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语：“我们……短暂地交往过一段时间。但很快我就发现，我们并不合适。她对感情的需求和控制欲，让我感到窒息。而且，那时她其实并没有完全结束前一段婚姻关系，情况很复杂。而我……也犯了一个男人通常都会犯的错误，我意识到了那是一段不健康的关系，所以就坚决地分手了，你也知道就这个问题我和她极限拉扯了很久。”
“那她为什么……”许兮若忍不住问。
“她不甘心。”高槿之苦笑一下，“她觉得是我辜负了她，或者，她只是无法接受被拒绝。分手后，她纠缠过一段时间，但我态度很明确，也尽量避免接触。直到最近，因为一些杰哥这一层关系的间接交集，才又有了联系。我本以为过去这么久，大家都放下了，没想到她……”
高槿之转过头，深深地看着许兮若：“兮若，我承认，那段过去并不光彩，甚至有些狼狈。所以我一直不愿详细提起，觉得那是早已翻篇的历史，不想让它打扰到我们现在的生活。但我忽略了，沉默反而给了别人可乘之机，也让你产生了不安的想象。”
他的坦诚，像阳光驱散迷雾，将那个被龚思筝刻意渲染得暧昧不明的“过去”，清晰地呈现在许兮若面前。原来，那并非什么刻骨铭心、难以忘怀的旧情，而是一段并不愉快、甚至想要抹去的错误。
“那天找她深谈，我明确告诉她，我的现在和未来只有你，请她不要再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我以为这样就够了，看来是我太天真了。”高槿之的语气带着自责，“对不起，兮若，是我没有给你足够的安全感。”
许兮若看着他眼中的真诚和愧疚，心中那块沉重的巨石，仿佛瞬间被移开了大半。猜疑和想象往往比真相更折磨人。当一切摊开在阳光下，虽然那段过去本身并不美好，但高槿之的坦诚和态度，却极大地安抚了她不安的心。
“那……那些痕迹呢？”她轻声问，问出了最在意的一点。
高槿之握紧了她的手：“痕迹肯定有。那段经历让我更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样的感情，什么样的人值得珍惜。如果说它留下了什么痕迹，那就是让我更加确定，我想要的，是你这样的女孩，简单，真诚，能让我感到平静和幸福。兮若，你才是我想要共度未来的人。”
他的话语，一字一句，敲在许兮若的心上。多日来的阴霾，在这一刻被海风吹散了许多。她靠进高槿之的怀里，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温暖和有力的心跳。这一刻，她感受到了凯桥所说的“平安和确信”。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声音从不远处响起，带着刻意的惊讶：
“兮若？高槿之？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许兮若身体一僵，从高槿之怀中抬起头，看见凯桥和安安正站在几步开外。凯桥的脸上带着勉强的笑容，眼神却锐利地扫过高槿之搂着许兮若的手臂，最后落在许兮若仍带着泪痕的脸上。安安则是一脸震惊和不知所措，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高槿之显然也认出了凯桥，他的手臂下意识地将许兮若搂得更紧了些，目光与凯桥在空中相遇，充满了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占有欲。两个男人之间的无声对峙，让傍晚温暖的海风都带上了凛冽的寒意。
许兮若的心，刚刚落定，又猛地被提了起来。她没想到，刚刚理清了一团乱麻，另一团更复杂的乱麻，就以这样一种戏剧性的方式，骤然呈现在所有人的面前。
海城的夕阳，终于彻底沉入了海平面之下。夜色降临，掩盖了沙滩上的表情，却掩盖不住这即将爆发的、复杂的情感漩涡。许兮若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她必须面对的，不再仅仅是高槿之的过去，还有凯桥的现在，以及她自己内心最终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