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荒,邙山脚下,青石城!
正午时分,炽烈的阳光倾泻而下,为这座小城镀上一层金色光辉。
七日以前,钱家老祖破丹成婴,钱家连摆流水席庆贺,街头巷尾都沉浸在欢庆氛围里。
全城的百姓,甚至连路过的旅人,都纷纷前往钱家赴宴沾喜气。
若是运气好,还能遇到主家慷慨发放灵石,尤其是那位钱四爷,出手之阔绰令人惊叹。
然而,城中的大小餐馆,却因此生意萧条。
这些日子来,各家店铺门可罗雀,几乎无人问津。
此刻,街角的陆家面庄,此时迎来一位外地豪客。
“老板,再给我上二十碗面!”
一位满脸虬髯的壮汉,大马金刀地坐在长凳上,正狼吞虎咽地大口吃着面条。
在他身旁的桌面上,已经高高摞起了七八十个空碗。
陆家面馆是青石城老字号,在此经营已近四十年,生意向来红火。
早年间,面馆地道的口味,在青石城赢得口碑。
近二十年来,店家在普通面粉中掺入灵谷粉,虽然价格因此上涨百倍,一碗面要价十两银子的天价,但口感却有了质的飞跃,生意反而比从前更加兴隆。
若不是钱家正在大摆宴席,陆家面庄此刻必定座无虚席。
“好!”
经营陆家面庄的老板,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她手持抹布擦拭着桌面,同时吩咐店小二烧水煮面。
“这面,做得可真是地道,早年我去大楚国时,才吃到过这么好吃的面。”
那虬髯大汉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含糊不清地称赞道。
“大楚国?”
白发老妪手中抹布突然一顿,布满皱纹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神色。
她缓步上前,声音有些发颤:“这位客官,您……您去过大楚国?”
虬髯大汉闻言抬起头,铜铃般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解疑惑。
他仔细打量着眼前人,不过是凡人老妪,虽然不解其意,还是爽快地答道:“去过!”
白发老妪手指抓紧围裙,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问道:“那……大楚国……强不强?”
“强啊!”
虬髯大汉不假思索地应道,一边大口吸溜着面条,汤汁溅在浓密的胡须上,语气肯定道:“强,那当然是很强!”
这一个答案,让白发老妪脸色发白,她踉跄退后半步,颤声道:“比……比我们大郑呢?”
虬髯大汉放下碗筷,满脸狐疑地望向她。
“珠儿!”
恰在此时,店门被推开,一个面容憨厚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
“连着在钱家吃席,大鱼大肉的腻了,来你这儿讨碗面吃。”
他搓着手笑道,眼角堆起深深的皱纹。
“宝泉哥!”
白发老妪快步迎上去,急切问道:“铁牛……铁牛他回来了吗?“
中年汉子裂开嘴,摇头道:“还没呢?”
说到这里时,他脸上带着宽慰的笑容,继续说道:“不过,我听金山那小子说,北漠打了大胜仗,楚军已经退到天都山关隘那边去了。”
“太好了!”
白发老妪眼中泛起泪光,但转瞬又被忧虑取代。
“可铁牛这孩子太拼命了,我总怕……”
中年汉子拍拍她的肩膀,打断她接下来的话,说道:“别担心。”
他憨厚的笑容里,带着感同身受的安慰,轻笑道:“我家那小子,还在大楚国呢?都快大半年没消息了。”
“咱们做父母的,孩子好好的,比啥都强。”
老妇人用围裙擦了擦眼角,强打起精神,继续说道:“宝泉哥你坐着,我这就给你下面去。”
说完便转身快步走向后厨,亲自往灶膛里添柴烧水,灶膛火光映照着她佝偻的背影。
“客官,您的面!”
当店小二端着托盘,将二十碗面依次摆在桌上时。
那虬髯大汉却未动筷,他霍然起身走向中年汉子,抱拳问道:“这位道友,可是无极门弟子?”
那唤作宝泉的中年汉子本不在意,先前进来时,用神识探查过虬髯大汉,感知不到对方灵气波动,只当是寻常过路凡人。
此刻见大汉迎面走来,这才惊觉对方修为深不可测,自己筑基中期的神识竟全然无法感知。
“道友是……”
中年汉子下意识按住腰间玉牌,语气中带着迟疑与戒备。
“七星殿,天枢府,金岳。”
那虬髯大汉声如洪钟,沉声说道:“本人是玄机神工,特来应贵门天工令之召。”
“玄机神工?!”
那中年汉子瞳孔一缩,神色颇为的惊诧。
玄机神工,听说玄黄大陆有这样的职业,可此等人物边荒灵域从未有过,慌忙起身郑重还礼。
“晚辈王宝泉,现为内务堂主事。”
话音一顿,从怀里取出刻着‘无极’二字玉牌,继续说道:“前辈既是应天工令而来,当由外务堂古长老亲自相迎,晚辈这就……”
说到这里时,他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拍向额头。
“瞧我这记性!钱玉成长老刚破丹成婴,此刻正在青石城祭祖,我这就请他过来。”
当下,在怀里取出传讯玉简,立即发出一道急讯。
“前辈稍候,晚辈已传讯钱长老。”
金岳浑不在意地端起面碗,汤汁沾在虬髯上:“方才那老妪的孩子,也在贵门修行?”
“铁牛,那小子啊!”
王宝泉黝黑脸庞绽开笑意,说道:“我看着他长大的,如今已是本门真传弟子,以后可是大有前途的。”
正说着,白发老妪从后厨探出身来:“宝泉哥,我给贵客加上两个灵雉蛋。”
“哎呀!”
金岳闻言抬起头来,爽朗笑道,“若有灵雉蛋,不妨再添些来,每碗面加一个蛋。”
“这……”
白发老妪面露难色,在半年前,铁牛带着叫郭紫怡的姑娘下山来看她,那姑娘送来五只灵雉,产下灵雉蛋,本是给自己补身子用的,平日里都舍不得吃的。
王宝泉掏出五块下品灵石,按在桌子说道:“珠儿,你尽管去做。”
一块下品灵石,价值百两黄金,这些灵谷面再加上灵雉蛋,也只是修真者日常所食,绝不可能卖上五百两黄金。
“使不得!”
白发老妪慌忙摆手,含笑说道:“既是仙门贵客,老身岂敢收受灵石?但请享用便是。”
说罢,便转身快步走向后厨,亲自往灶膛里添柴烧水。
午后的阳光,斜穿过陆家面庄的檐角,越过青石城街道小巷,最终在钱家祠堂外的松柏间,在堂前地上投出斑驳树影。
祠堂外的大院里,三千流水席觥筹交错,人声鼎沸,而祠堂内却庄严肃穆,落针可闻。
上百位钱家子孙跪伏在祖宗牌位前,连呼吸都刻意放轻。
身披紫袍的钱玉成跪蒲团上,在面前香案上,三牲祭品陈列有序。
三足青铜鼎中,三柱赤蛟香青烟笔直,将先祖牌位映照得忽明忽暗。
“爹,玉成……修成元婴了。”
钱玉成凝视着父亲的牌位,恍惚间浮现出那张脸,那张常年浸淫酒色、被欲望蚀刻得浮肿的脸,寻不见半分慈爱的痕迹。
可是,就是这一张脸的主人,五十多年前的邙山脚下,在风雪交加里,他提着朴刀领着家丁,要跟飞云门弟子拼一个死活。
“我怕死!但更怕失去孩子!”
父亲当年的呐喊,犹在耳畔回响着,为刚刚踏上修仙路的自己,竟敢跟筑基门派弟子抗衡。
“父亲,孩儿玉成,今日破丹成婴,终证大道!”
钱玉成双手捧起灵米洒向供桌,晶莹的谷粒碰撞瓷盘,发出清脆的声响。
“列祖在上,不肖子孙钱玉成幸得仙缘,今日破丹成婴,特来告慰列祖。“
侍立两侧的钱金山,连忙奉上盛满灵酒的青铜爵,酒液泼洒在地的瞬间,竟凝结成朵朵金莲虚影。
“诸钱家弟子,叩首先祖。”
钱玉成率先叩首,身后跟着现任家主钱玉珩,也是他最小的弟弟,目前已经是年过古稀的老人,钱家第二代仅存他们二人。
钱金山作为第三代最杰出的子弟,恭敬地捧着祭器,其余八九位三代子弟虽无灵根,此刻也都神情肃穆。
第四代、第五代七八十位钱家子弟中,已有五人检测出灵根资质。其中钱朵朵作为玉成老祖的侄孙女,以第四代弟子翘楚之姿,位列外门青云榜前列。
当钱玉成第三次叩首时,却听到在祠堂外,边旭月的传音在耳畔响起:“玉成,内务堂王主事急讯!”
紧接着,她声音陡然提高:“七星殿金岳,到了陆家面庄,此人是一位玄机神工。”
钱玉成举爵的手,在空中微微的一顿,酒液在青铜爵边缘荡起细小的涟漪。
“金山,接爵。”
他将祭器稳稳交到嫡侄手中,转身时袖中飞出三枚灵石,精准落在三支龙涎香顶端,氤氲香气冲天而起,在瞬间化作三条腾空蛟龙。
“恭送老祖!”
满堂族人俯身拜倒刹那,钱玉成已化作流光穿透穹顶。
檐角青铜铃尚未及作响,唯有祠堂外百年金木松柏,在风中簌簌摇落满地金针,见证着这一幕。
陆家面庄内,金岳面前的空碗已堆成小山,却仍风卷残云般扫荡着新上的面食。
那虬髯间沾满油星,腹部却不见半分隆起,仿佛连通着无底洞般。
“哧溜——”
一口面汤饮尽时,桌前灵光微漾。
钱玉成足踏灵光,紫袍无风自动,元婴威压含而不露,拱手道:“金岳神工,在下无极门钱玉成,特来迎候天工令贵客。”
他目光扫过百十个空碗,唇角漾起会意浅笑:“若神工尚未尽兴,钱家饭庄备有雪域鸾雉、玄冰银鱼……”
“钱长老盛情心领。”
金岳豁然起身,震得木案吱呀作响。
他蒲扇大手抹去虬髯上的葱花,声若洪钟道:“本来便是投奔邙山而来,待再吃两碗,即刻随长老上山。”
钱玉成含笑摆手,嘴里连说不急,目光转向站在角落的王宝泉,脸上浮现温暖笑意。
“宝泉兄,多年未见,今日回到钱家祭祖,祠堂外那株金丝松已亭亭如盖,记得是你当年随手插下的树枝啊。”
王宝泉黝黑脸庞绽开笑纹,笑道:“是啊,不过当年随手插枝,转眼都能为祠堂遮风挡雨了。”
说到这里,他恭敬地抱拳:“还未恭贺钱长老元婴大成,实在是……”
“宝泉兄!”
钱玉成摇头打断话语,眼中泛起追忆之色。
“七十年前那个风雪夜,你蜷在牛棚草堆里,啃着冻硬的麦饼时,可没这般客套。”
王宝泉闻言放声大笑,记忆如潮水涌来,当年那个饥肠辘辘的放牛娃,总趁着夜色摸进钱家厨房; 而锦衣玉食的钱家少爷,明明发现好多次,却总‘恰好’在牛棚外‘遗忘’些糕点。
那些带着体温的油纸包,温暖了整个寒冬。
这时候,那白发老妪端着盘碟颤微走来,却在门槛处踉跄失手,瓷盘坠地发出脆响。
钱玉成抬眼望过去,在那鸡皮鹤发的面容上,终于找到一丝记忆里的容貌,讶然道:“这是……珠儿?”
“铁牛他娘。”
王宝泉掌下意识伸出手,当年媒婆说合的姑娘,如今佝偻如风烛残年的老松,可是在他记忆的最深处,永远忘不掉那个扎着红头绳的大眼睛姑娘。
“陆铁牛?”
钱玉成紫袍微动,眸中泛起追忆之色:“铁牛这孩子,跟金山这小子一般大小,如今已是真传弟子中的翘楚。“
“好个薪火相传!”
金岳虬髯震颤,笑声如洪钟回荡:“难怪无极门短短数十载,便能铸就此等气象!”
说道这里时,他长身而起,弹出五块下品灵石,‘叮’的一声依次落在桌上。
“走!邙山是边荒圣地,今日正好一睹风采。”
“使不得!”
白发老妪慌忙摆手,枯瘦手指刚触及灵石边缘,却被一道浑厚气劲轻柔推开。
“我金岳这一生,上千载的岁月,除无极真王外,从未欠过任何一人。”
说到这里,他凝视着邙山方向,眸中星辉流转,忽而朗声长笑。
“二十多年前,无极真王赐丹续命,是我金岳欠下他的,当然是要毕生性命相报。”